腊月廿八,雪后初晴。
医药司衙门前的石碑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青石上的刻字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秦朴和孙济世两位老医并肩站在碑前,身后是医药司所有在册的医官、药工,拢共八十七人。
沈青瓷一身素青常服,未戴珠翠,只挽了个简单的髻,插一支白玉簪。她看着眼前这些人——有秦朴这样行医半生的老者,有周文清这样初露锋芒的年轻人,也有黑三这样幡然悔悟的浪子。
“今日我南下江南,”她开口,声音清亮,“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医药司诸事,暂由周文清代管,秦、孙二位老先生协理。”
人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周文清资历最浅,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
沈青瓷看向周文清:“周大夫,你可敢接?”
周文清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深深一揖:“下官……敢。”
“好。”沈青瓷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印——医药司主事印,“此印予你。凡医药司日常事务,你可全权处置。遇重大决策,与秦、孙二位商议。若有分歧,三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她又取出一枚小一些的银印:“此印予刘通判。凡涉及官府协调、律法诉讼之事,以刘通判意见为准。”
最后,她看向秦朴和孙济世:“二位老先生,医药司的规矩,是咱们一起立的。我不在时,这规矩——不能破。”
秦朴眼眶微红:“公主放心。老朽这把骨头,还能守得住。”
孙济世重重点头。
沈青瓷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车厢里已收拾妥当,只带了一个小药箱、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瓶“回魂散”。
陈锋骑马随行,带了八名精干护卫,都扮作商队伙计。马车也是普通青篷车,没有标识,混在清晨出城的车马里,毫不起眼。
车轮碾过积雪未化的官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沈青瓷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河东城——城门下,医药司的医官们还站在那里,目送她远去。
周文清站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铜印。晨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公主,”陈锋策马靠近车窗,“咱们走哪条路?”
“水路。”沈青瓷放下车帘,“去洛阳,从洛阳上船,顺黄河而下,入运河,直抵杭州。”
“那至少要走半个月……”
“慢点好。”沈青瓷轻声道,“慢点,才能看清路上的风景——和危险。”
她取出舆图,指尖从河东划向洛阳,再沿黄河向东。这条路线最稳妥,但也最长。可她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想清楚,到了江南,该怎么走第一步。
钱有财招供的“赵半城”,在杭州醉仙楼等她。可她知道,那是个陷阱。曹家不会真的让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着见到她。
所以,她不能直接去杭州。
得绕路,得换身份,得在曹家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摸进江南。
马车在官道上匀速前行。车外是雪后初霁的田野,麦苗被积雪覆盖,偶尔露出一点倔强的绿意。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鸡鸣犬吠,寻常得让人心安。
沈青瓷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一遍遍推演——
严正现在应该到江宁了。按计划,他会扮作药材商人,先从江宁的药市查起。赵明诚去武昌,查漕运。而燕知珩……
她想起昨夜收到的密信。信很短,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江南水深,勿轻入。待吾理清脉络,再议。”
他不想让她去。怕她涉险。
可她必须去。
因为有些事,女人去做,比男人更方便——比如混进后宅,打听那些藏在深闺里的秘密;比如以医者身份,接近那些被“逍遥散”控制的夫人小姐;再比如……用那瓶“回魂散”,让该开口的人开口。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沈青瓷睁开眼:“怎么了?”
陈锋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前方有车队挡路,像是……官府的。”
沈青瓷掀开车帘一角。前方百步外,一支车队停在路中央,约莫十几辆车,都蒙着油布,押车的兵士穿着河东厢军的号衣。
一个中年将领骑马过来,见了陈锋,抱拳道:“这位兄弟,可否行个方便?咱们是往北境送药材的车队,有辆车轮子坏了,正在修。”
北境药材?
沈青瓷心念一动,掀开车帘下了车。那将领一见她,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大变,翻身下马就要跪拜。
“不必多礼。”沈青瓷抬手止住他,“你是李锋将军麾下?”
“末将张勇,北境军前营校尉,奉李将军之命,押送这批药材回营。”张勇低声道,“公主这是……”
“南下办点事。”沈青瓷看向那些马车,“这些都是北境的药材?”
“是。主要是柴胡、黄芩,还有些止血的金疮药。”张勇顿了顿,“说来惭愧,这批药材本该腊月初就到的,但黄河冰封,耽误了行程。幸好璟王爷亲自押送的那批及时送到,不然……”
他话没说完,但沈青瓷听懂了。若不是燕知珩冒险渡河,北境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车坏得严重吗?”她问。
“已经换上车轮了,马上就能走。”张勇犹豫了一下,“公主南下,可需要末将派人护送?”
“不必。”沈青瓷摇头,“你们赶路要紧。北境将士等药救命,耽搁不得。”
张勇肃然抱拳:“那末将就先行一步。公主……保重。”
车队休整完毕,重新启程。沈青瓷站在路边,看着那些满载药材的马车向北而去,车轮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辙痕。
那是救命的药,也是燕知珩拿命换来的路。
她忽然很想他。
想他在雪地里凿冰铺桥的样子,想他站在北境寒风中眺望南方的样子,想他写信时微蹙的眉头,落笔时坚定的字迹。
“公主,”陈锋轻声提醒,“该走了。”
沈青瓷回过神,转身上车。车厢里,她取出一张空白信笺,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落下第一行字:
“见北境运药车队,思君踏雪送药时。妾今南下,路漫漫兮。然心有所向,无惧亦无悔。”
她顿了顿,又写道:
“江南水深,妾知。然水再深,总有底。毒再烈,总有解。妾携‘回魂散’南下,若遇该救之人,当救;若遇该问之事,当问;若遇该破之局……当破。”
“勿念。待江南事了,当归。”
没有落款,只画了一枝含苞的梅。
信让陈锋用信鸽送回河东,再由河东的暗线转送京城。这样虽慢,但安全。
马车继续前行。午时,在一个小镇打尖。沈青瓷扮作寻常妇人,戴着帷帽,在路边茶摊要了一碗面。陈锋等人散坐在周围,看似随意,实则将她护在中间。
茶摊老板是个健谈的老汉,一边下面一边念叨:“客官是往南去吧?这几日南下的商队可多了,都说江南年景好,生意好做。”
沈青瓷心中一动:“老板可知,江南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新鲜事?”老汉想了想,“倒是有件怪事。听说杭州那边,最近流行一种‘神仙香’,说是闻了能让人飘飘欲仙,读书的过目不忘,做生意的财源广进。好些富户都抢着买,贵得要命哩!”
神仙香。沈青瓷与陈锋对视一眼。
“那香……长什么样?”
“这咱可没见过。”老汉摇头,“只听说装在小金盒里,一盒要卖十两银子!我的乖乖,十两银子够咱家吃一年了。”
十两银子一盒。若真是神仙膏所制,这个价,普通百姓绝对买不起。曹家针对的,是江南的富商巨贾、官宦人家。
沈青瓷放下几文钱,起身离开。上了马车,她才沉声道:“曹家这是在织网。”
“织网?”
“用神仙膏控制江南的上层人物。”沈青瓷眼神冰冷,“富商染上瘾,生意就得听曹家的;官员染上瘾,官印就得借曹家用。等这张网织成了,整个江南——就是曹家的江南。”
陈锋倒吸一口凉气:“那咱们……”
“得在网织成之前,把它剪破。”沈青瓷掀开车帘,望向南方,“先去洛阳。到洛阳后,换船,走汴河,下扬州。”
“不去杭州了?”
“杭州是曹家的老巢,现在去等于自投罗网。”沈青瓷道,“先去扬州。扬州是漕运枢纽,各地商贾云集,消息最灵通。咱们扮作药材商人,在扬州落脚,先摸摸江南的底。”
陈锋点头:“属下明白。”
马车继续南行。傍晚时分,抵达黄河渡口。因为前几日冰封,渡口积压了不少车马,排队等候上船。
沈青瓷下了车,站在岸边,看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残冰,浩浩荡荡向东流去。对岸就是洛阳,再往东,是开封、商丘、徐州……一路向南,就是那片烟雨朦胧的江南。
她想起很多年前,随师父南下游历时的景象。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第一次见江南的春——细雨如酥,桃花蘸水,画舫里传出软糯的吴歌,一切都温柔得不像话。
师父指着烟雨里的亭台楼阁说:“青瓷,你看这江南美不美?”
她说美。
师父却摇头:“美是美,但美的底下,藏着蛀虫。那些朱门大户,有些是靠祖荫,有些是靠本事,也有些……是靠见不得人的勾当。咱们行医的,不光要治人身上的病,有时候,还得治这世道的病。”
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船来了!”渡口有人喊。
一艘大渡船缓缓靠岸。车马开始有序上船。沈青瓷正要转身上车,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普通的灰色棉袍,戴着斗笠,正牵着一匹马往船上走。身形、步态……
沈青瓷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在即将擦肩而过时,轻声唤了句:“周大夫?”
那人脚步一顿。
沈青瓷掀开车帘,快速低声道:“上车。”
周文清迟疑了一瞬,还是将马交给旁边一个“商队伙计”,迅速钻进车厢。
马车缓缓驶上渡船。船舱里,沈青瓷摘下帷帽,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周文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但坚毅的脸:“公主南下,身边不能没有懂医的人。下官……不放心。”
“胡闹。”沈青瓷皱眉,“医药司刚交给你,你这一走……”
“秦老先生和孙老先生足以主持大局。刘通判也会全力协助。”周文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下官离城前写的,若遇紧急事务,可按信中预案处置。”
沈青瓷接过信,没看,只看着他:“你知道这一去有多危险吗?”
“知道。”周文清点头,“但下官的师父当年在江南含冤而死,下官……想替他看看,如今的江南,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他顿了顿:“而且,公主带的‘回魂散’,需要懂医的人在旁监护。用量、时机、解药的配制……这些,下官比陈护卫更清楚。”
沈青瓷沉默了。他说得对。那瓶药太危险,若用不好,会出大事。
“你家里人呢?”
“家母已安顿好,下官说是随公主南下采购药材,短则一月,长则三月便回。”周文清垂下眼,“公主,让下官跟着吧。医药司的事,下官在路上也能处理——每日飞鸽传书,不会耽误。”
渡船缓缓离岸,驶向对岸。黄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响声。
许久,沈青瓷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
周文清眼中闪过喜色:“谢公主!”
“但有一点,”沈青瓷正色道,“此行一切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到了江南,你扮作我的药童,叫我‘夫人’,不可泄露身份。”
“下官明白。”
船到对岸,已是黄昏。洛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城楼上已亮起灯笼。
沈青瓷重新戴上帷帽,看着这座千年古都。从这里开始,就是真正南下的路了。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
但她不是一个人。
有陈锋这样的忠勇之士,有周文清这样的医者仁心,还有远在北境、京城,与她遥相呼应的那个人。
这便够了。
“进城,”她放下车帘,“找家干净的客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换船南下。”
马车驶入洛阳城门时,天彻底黑了。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这座古城的街道。
也照亮了,那条通往江南的、布满荆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