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城隍庙的雪,积了半尺厚。
陈锋带人赶到时,庙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他打了个手势,二十名衙役迅速散开,将破庙围了个严实。
庙内,钱有财正就着篝火烤一只偷来的鸡。鸡皮焦黄,油滴在火里,滋滋作响。他撕下一条鸡腿,刚送到嘴边,动作忽然僵住。
门外有脚步声。很轻,踩在雪上几乎无声,但他多年混迹市井养成的警觉,还是捕捉到了那细微的窣窣声。
他丢开鸡腿,手摸向怀中匕首。几乎同时,庙门被一脚踹开,寒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吹得篝火猛地一暗。
陈锋站在门口,手中长刀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钱掌柜,好雅兴。”
钱有财盯着他,缓缓站起身,右手藏在身后:“陈大人,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请钱掌柜去府衙喝杯茶。”陈锋走进来,靴子踩在干草上,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公主想问问,那批逍遥散,除了刘掌柜,还有谁经手。”
“小人不懂陈大人在说什么。”钱有财后退半步,脚后跟抵住了神像底座,“逍遥散?那可是禁药,小人哪敢碰。”
陈锋不再废话,直接挥手:“拿下。”
两名衙役扑上来。钱有财猛地一矮身,从靴筒里拔出另一把短刀,刀光一闪,逼退一人,同时左手抓起篝火旁的柴堆,朝另一人脸上砸去。
火星四溅。那人捂着脸后退,钱有财趁机撞开他,朝庙外冲去。
刚到门口,一把刀鞘横在面前。陈锋不知何时已堵住去路,刀鞘一抬,正击在钱有财手腕上。短刀脱手飞出,钉在门框上。
钱有财闷哼一声,不退反进,合身撞向陈锋。陈锋侧身让过,顺手在他后腰上一托一送——钱有整个人摔出庙门,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陈锋走出庙门,弯腰拾起地上一个油纸包——是刚才打斗时从钱有财怀里掉出来的。打开,里面是几张银票,还有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腊月廿八,杭州醉仙楼,赵半城候君共商大事。”
腊月廿八,就是后天。
陈锋折好信,走到钱有财面前,蹲下身:“赵半城在杭州等你?”
钱有财啐出一口血沫子,冷笑:“陈锋,你以为抓了我,就能扳倒曹家?做梦!江南是曹家的江南,你们的手伸不过去!”
“手伸不过去,药可以。”陈锋站起身,对衙役道,“带回府衙,严加看管。公主说了——要活的。”
雪越下越大。一行人押着钱有财往回走时,街道已空无一人。只有医药司衙门的灯笼还亮着,在风雪中像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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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府衙大牢。
钱有财被关进最里面一间牢房。衙役锁上门时,他忽然开口:“我要见公主。”
“公主岂是你想见就见的?”衙役嗤笑。
“我有话要说。”钱有财扒着栅栏,声音嘶哑,“关于曹家,关于江南……公主不听,会后悔的。”
衙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禀报了。
两刻钟后,沈青瓷披着斗篷出现在牢门外。她没带随从,只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染开,照亮了潮湿肮脏的牢墙。
“公主终于肯见小人了。”钱有财咧嘴笑了,露出带血的牙。
沈青瓷将灯笼挂在壁上,隔着栅栏看他:“你想说什么?”
“小人想跟公主做个交易。”钱有财压低声音,“小人知道曹家在江南的所有暗桩,知道逍遥散是怎么运进来的,知道赵半城背后还有谁……只要公主答应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全说。”
沈青瓷静静看着他:“钱掌柜,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谈条件?”
“小人当然有。”钱有财眼中闪过狡黠,“公主可知,曹家往河东运的,不只是逍遥散?”
沈青瓷眼神微凝。
“逍遥散是次品,是幌子。”钱有财凑近栅栏,声音更低,“真正的好东西,藏在药材里,已经进了医药司的库房。公主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去查——查最近三个月,从江南来的所有药材,特别是……沉香。”
沉香。
沈青瓷心头一紧。医药司确实采购过一批江南沉香,说是用于配制安神香。因沉香贵重,入库时验得很仔细,没发现问题。
“沉香怎么了?”
“沉香没怎么,但装沉香的箱子……”钱有财笑了,“箱板是夹层的,里面填了东西。公主猜猜,是什么?”
沈青瓷盯着他,没有说话。
“是‘神仙膏’。”钱有财一字一顿,“比逍遥散更毒,更贵,也更难查。只要指甲盖大一点,就能让人欲仙欲死,再也离不了。曹家把这东西混在沉香里运进河东,再通过那些投靠医药司的药铺,悄悄散出去……等公主发现时,河东恐怕已经遍地瘾君子了。”
牢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滴水的声音,嗒,嗒,嗒,像催命的更漏。
许久,沈青瓷开口:“箱子在哪家药铺?”
“放小人出去,小人带公主去。”
“你觉得我会信你?”
“公主可以不信。”钱有财摊手,“但那批沉香总共二十箱,现在应该已经散出去七八箱了。每耽误一刻,就多几个人染上毒瘾。公主……赌得起吗?”
沈青瓷闭上眼。她想起今天在义诊堂看到的那些百姓——领到香囊时淳朴的笑脸,听说医药司赔钱时感动的眼泪。如果这些人里,有人因为用了医药司的“药”而染上毒瘾……
她睁开眼:“陈锋。”
一直隐在暗处的陈锋现身:“公主。”
“带上他,去查沉香。”沈青瓷声音很冷,“他若敢耍花样,就地格杀。”
“是!”
钱有财被提出牢房时,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但他没看到,沈青瓷转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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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里的河东城,像一座沉睡的巨兽。
陈锋押着钱有财,后面跟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衙役,直奔城东“保和堂”——这是钱有财交代的,第一处藏有夹层箱的药铺。
“保和堂”大门紧闭。陈锋一脚踹开,冲进去时,掌柜和伙计正慌慌张张从后门逃走,被衙役逮了个正着。
库房里堆满了药材。钱有财指着一个角落:“就是那些沉香木箱。”
箱子一共五口,紫檀木材质,雕花精致,一看就是贵重物。陈锋命人撬开一口,里面确实是上等的沉香,香气浓郁。
“夹层在哪儿?”他看向钱有财。
“底板。”钱有财道,“底板是双层的,撬开就能看到。”
陈锋亲自动手,用匕首撬开箱底。果然,木板下还有一层薄薄的夹层,里面塞满了用油纸包好的褐色膏块。
他取出一块,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奇异的甜香,比逍遥散更浓郁,更诱人。
“这就是神仙膏?”
“是。”钱有财点头,“只要用香炉熏一点点,闻久了就会上瘾。曹家这招高明——谁会想到,治病安神的沉香里,藏着要人命的东西?”
陈锋将膏块包好,转身对衙役道:“把所有箱子查封,掌柜伙计全部带走。”又看向钱有财,“还有哪些药铺?”
钱有财报了四个名字。陈锋分派人手,同时去查。
一个时辰后,五处药铺全部清查完毕。共起获夹层箱十八口,神仙膏三百余两。涉案掌柜伙计二十七人,全部落网。
回衙门的路上,雪渐渐小了。钱有财被押在队伍中间,忽然开口:“陈大人,公主答应放小人生路,可还算数?”
陈锋没理他。
到了衙门,沈青瓷已在后堂等候。桌上摊着起获的神仙膏,周文清正在仔细查验。
“公主,”陈锋禀报,“五处药铺全部查抄,共得神仙膏三百一十二两。涉案人员已收监。”
沈青瓷点点头,看向钱有财:“你做得很好。”
钱有财眼中闪过喜色:“那公主答应小人的事……”
“我答应你什么了?”沈青瓷淡淡道,“我说带你查案,可没说放你。”
钱有财脸色大变:“公主!您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沈青瓷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钱有财,你勾结曹家,贩卖禁药,毒害百姓,还妄图在医药司饭食里下毒——哪一条,不是死罪?”
她顿了顿:“我若真放了你,怎么对得起那些被你害过的人?怎么对得起河东百姓?”
钱有财浑身发抖:“你、你骗我……”
“骗你又如何?”沈青瓷声音冷了下来,“对付你这种人,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她挥挥手:“带下去,严加看管。等江南事了,与曹家案一并审理。”
钱有财被拖下去时,还在嘶喊:“沈青瓷!你会后悔的!曹家不会放过你——”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雪里。
周文清验完神仙膏,面色凝重:“公主,此物毒性极烈。下官用银针试过,针尖瞬间变黑。若真散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全部封存。”沈青瓷道,“另外,通知所有与医药司合作的药铺,暂停使用江南来的任何药材,特别是沉香。已采购的,全部召回查验。”
“是。”周文清顿了顿,“公主,还有一事。下官验看时发现,这些神仙膏的炮制手法……很特别。”
“怎么说?”
“寻常毒膏多用火炼,但这批膏体,是用冷浸法制的。”周文清解释,“将药材浸泡在特制药液里,慢慢析出毒素,再凝结成膏。这种制法费时费力,但成品更纯,药性更隐蔽——不像民间作坊能做出来的。”
沈青瓷心头一动:“你是说,曹家有专门的制毒工坊?”
“不止。”周文清压低声音,“这种冷浸法,需要大量冰窖维持低温。江南气候温暖,要建这样的冰窖,耗费巨大。而且……下官在膏体里,闻到了一丝龙涎香的味道。”
龙涎香,宫中御用之物。
沈青瓷瞳孔微缩。
“公主,”周文清声音更低了,“曹家背后……恐怕不止是江南豪商那么简单。”
堂内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窗外,雪停了。东方天际泛起一线极淡的青色。
腊月廿七,黎明将至。
沈青瓷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吹散了满室沉香气。
她望向南方,那里有千里烟雨,有深不见底的暗流,有她必须去面对的真相。
还有……他。
“周大夫,”她转身,“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下江南。”
周文清一愣:“公主,这太危险了!江南是曹家地盘,您……”
“正因是曹家地盘,我才更要去。”沈青瓷眼中闪过决然,“他们在河东投毒,我若不去江南,断了他们的根——今日能防住沉香,明日呢?后日呢?”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些神仙膏:“而且,若曹家背后真有宫中势力……这件事,就不能只靠王爷一个人查。”
她需要去江南,亲眼看看,那潭水到底有多深。
也需要去江南,与他并肩。
“可是公主,医药司这边……”
“有秦老先生和孙老先生坐镇,还有刘通判协助,出不了乱子。”沈青瓷顿了顿,“另外,我走之后,医药司所有事务,由你暂代。”
周文清震惊:“下官资历尚浅,恐难当大任……”
“我说你能,你就能。”沈青瓷看着他,“周大夫,你师父当年没能做完的事,你要接着做。医药司这条船,不仅要开下去,还要开得更稳、更远。”
她拿起桌上那瓶“回魂散”,轻轻摩挲:“这药,我会带去江南。若真到了不得已之时……该用,就得用。”
周文清深深一揖:“下官……领命。”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照在那些褐色膏块上,泛着诡异的光泽。
沈青瓷将神仙膏收进木匣,锁好。然后提笔,开始写南下江南的筹备清单:随行人员、路线、伪装身份、联络方式……
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
她知道这一去凶险万分。但她更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就像很多年前,师父教她认第一味毒草时说的:“青瓷,你要记住——医者能救人,也能杀人。但真正的医者,杀的是病,救的是命。”
如今,她要去的,就是那个“病”最重的地方。
去杀该杀的“病”。
去救该救的“命”。
窗外传来扫雪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沈青瓷放下笔,望向镜中的自己。眉眼依旧,但眼神里,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
那是历经风雪后,淬炼出的、不容动摇的坚定。
她将“回魂散”贴身收好,又取出那枚“药王钱”,轻轻摩挲。
不忘师恩,不欺病家,不违本心。
这十二个字,她会带到江南去。
带到那片烟雨朦胧、暗香浮动的土地上去。
带到——他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