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卷着枯叶扫过街角,许娇莲正低头给悦悦系围巾,忽听隔壁布庄的张嫂探出头来喊:“莲儿,听说没?你家小爷回来了!就是你爹那个老弟,去山西挖煤的那个!”
许娇莲的手顿了顿,围巾的结系歪了也没察觉。小爷?许二爷?这名字像蒙尘的旧物件,猛地被人提起来,让她愣了好一会儿。她结婚那年,小爷好像还在村里,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蹲在许老爹的门槛上抽旱烟,说要去外面闯闯,挣大钱给侄女办嫁妆。这一晃,竟有大半年没见了。
“真的回来了?”她抬头问,眼里带着些茫然。记忆里的小爷总爱逗她,掏鸟蛋偷偷塞给她,被许老爹骂了也不恼,只嘿嘿笑。后来听说去了山西,在煤窑上干活,许老爹提过两回,总唉声叹气的,说那活儿不是人干的。
“可不是嘛,刚进镇子就有人看见了,听说挣了不少钱,正往你爹那儿去呢。”张嫂说完,又缩回头忙自己的活计了。
许娇莲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滋味,低头给悦悦理了理歪掉的围巾,轻声说:“悦悦,你小爷爷回来了,就是那个会给你摘酸枣的小爷爷。”
而此刻的许家院子里,许二爷正攥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站在许老爹面前。他比半年前高了些,也瘦得厉害,原本就宽大的黑布褂子现在晃荡着,像挂在竹竿上。脸黑得像抹了炭,只有笑起来时露出的牙是白的,眼角的细纹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煤屑。
“大哥!你看!”许二爷把布包往许老爹怀里塞,拉链“刺啦”一声拉开,露出里面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钱,还有几块用红纸包着的糖果,“我挣着钱了!这次能给莲儿好好补补身子!”
许老爹捧着那包钱,手指抖得厉害。钱上还带着淡淡的煤味,像小老弟身上的味道。他想起饥荒那年,娘抱着刚会爬的小老弟,在逃荒的路上走一步歇三步,十三个娃,最后就剩下他们俩。后来分了家,小老弟总说:“大哥,我有力气,我去挣钱,让你和莲儿过好日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许老爹的声音哽咽着,鼻前一阵发酸,视线模糊了。他伸手想去拍小老弟的肩膀,却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半头,肩膀宽得能扛起半扇门,只是后背微微有些驼,许是在煤窑里弯腰太久了。
“莲儿生了没?是小子还是丫头?”许二爷搓着手,眼里闪着光,“咱去看看她!我得给外侄女买点好东西!天冷了,买副手套,再买条围巾,保准暖和!”
不等许老爹应声,他就拉着大哥往外走,步子又大又急,黑布鞋踩在地上“咚咚”响。“去百货大楼!听说那儿啥都有,比供销社强多了!”
许老爹被他拽着,踉跄着跟上,嘴里念叨:“慢点,慢点,你这孩子……”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百货大楼里亮堂堂的,天花板上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映得地上的水泥地光可鉴人。许二爷站在门口,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敢往里走。货架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红的绿的,晃得人眼晕——有带花纹的搪瓷缸,有亮闪闪的发卡,还有他叫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比村里的供销社热闹十倍。
“这……这就是百货大楼?”他转头问许老爹,声音里带着惊叹,脚下的黑布鞋在光洁的地上蹭了蹭,生怕踩出脚印。
许老爹也看得直咂舌,这辈子除了去县城医院,哪见过这阵仗。他拉了拉小老弟的胳膊:“别瞎看,先给莲儿买东西。”
许二爷这才回过神,眼睛在货架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卖针织品的柜台前。“大哥你看,那手套多厚实!”他指着柜台里一双藕粉色的毛线手套,上面还绣着朵小梅花,“还有那围巾,红的,多鲜亮!”
他大步走过去,柜台后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穿着蓝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许二爷过来,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人裤脚沾着泥,褂子上还有黑印子,一看就不是来买好东西的。
“同志,这个手套怎么卖?”许二爷指着那双藕粉色手套,伸出手想去摸摸质地,指尖刚要碰到玻璃柜台。
“哎,不买不许摸!”售货员连忙抬手挡住,语气带着不耐烦,“这手套贵着呢,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许二爷的手僵在半空,脸“腾”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他活了二十多年,在村里谁不喊他一声“二爷”,在煤窑上跟工友们也是直来直去,还从没被人这么抢白过。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钱,指节泛白,喉结滚了滚,却没吵,只是看着那售货员,声音闷闷的:“你这东西,有我手里的钱贵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蓝布包,当着售货员的面打开,一沓钱露了出来,十块的、五块的,整整齐齐。售货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笑,声音也软了:“哎呀,同志,误会,误会!我这不是怕您不小心嘛。这手套两块五一双,围巾三块二,都是上海货,质量好得很!”
许二爷却没接她的话,“啪”地合上布包,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大哥,咱走。”他声音硬硬的,带着股子倔劲。
“咋了?”许老爹愣了愣,连忙跟上。
“不买她的。”许二爷头也不回,大步往另一个柜台走,“商场这么大,又不是她一家。我凭啥花钱买气受?咱莲儿要戴的东西,得高高兴兴地买回去。”
许老爹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又酸了。这小老弟,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才练出这副硬脾气啊。
他们转到另一个柜台,这边的售货员是个中年大姐,笑眯眯的,见他们过来,主动招呼:“大哥想买点啥?给家里人带的?”
“给我侄女买手套和围巾,天冷了,要暖和的。”许二爷的语气缓和了些,指了指柜台里一双藏蓝色的手套,“这个咋卖?”
“这个便宜,一块八,毛线厚实,戴着暖和。”大姐拿起手套递给他,“你摸摸,这针脚多密。”
许二爷接过来,手感确实厚实,他抬头问:“有红的围巾吗?要最红的那种。”
“有!”大姐从货架上拿下一条大红围巾,上面织着金线,“这个喜庆,给孩子戴正好,三块钱。”
许二爷没还价,痛快地付了钱,把围巾和手套小心翼翼地裹在布里,揣进怀里。走出百货大楼时,风还在刮,可他觉得心里敞亮得很。
“走,大哥,去看莲儿!”他拉着许老爹,脚步轻快得像阵风,“让她看看我给外侄女带的好东西!”
许老爹被他拽着,看着小老弟黑黢黢的脸上那抹挡不住的喜气,突然觉得,这日子啊,就像这深秋的太阳,看着冷,其实藏着股子往外冒的热乎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