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井已经有百年历史,青石板井台被一代代人的脚印磨得溜光,井绳在辘轳上勒出深深的沟痕。沈星眠拎着铜吊桶来打水时,井台边已经围了几个妇女,正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星眠姐,你家那口子今天没跟来?”李婶一边捶着洗好的被单,一边笑着问。
沈星眠把吊桶往井里放,辘轳“嘎吱”转动,铜桶撞在井壁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他去镇上买化肥了,地里的玉米该追肥了。”
井绳很长,得绕七圈辘轳才能让吊桶触到水面。沈星眠握着辘轳把手的手很稳,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这口井深,年轻时她总被井绳勒得手心发红,如今倒练出了力气。
“这铜吊桶可有年头了吧?看着比你家小子岁数都大。”王嫂凑过来看,吊桶刚露出井口,里面的水晃出粼粼的光,映得铜桶壁上的花纹越发清晰,“这龙凤呈祥的纹样,还是你婆婆当年陪嫁的吧?”
沈星眠笑着点头,把吊桶稳稳放在井台上:“是啊,当年她嫁过来时,娘家特意请铜匠打的,说‘井水养人,铜桶聚财’。”她舀了瓢井水递过去,“尝尝,这井水泡茶最香。”
王嫂接过去喝了口,咂咂嘴:“真是不一样,比自来水甜多了。”
井台边的石缝里长着丛薄荷,是去年沈星眠随手撒的种子,如今长得郁郁葱葱,叶子上还挂着水珠。她掐了片叶子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漫开,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井边给她讲这口井的故事。
“我爹说,民国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村里人就靠这口井活命。有次来了队溃兵,要抢粮食,是村里的汉子们守在井台边,说‘要动粮食,先过这口井’——谁都知道,没了井水,人活不过三天。”沈星眠用井水洗着菜,水流过指尖,带着股沁凉的气,“后来溃兵真没敢动,大概是被这井台边的架势吓着了。”
李婶听得入了神:“难怪你总把井台擦得这么亮,原来是有讲究的。”
“可不是嘛,”沈星眠拿起抹布擦井台,连石缝里的泥都抠得干干净净,“这井台啊,记着村里多少事呢。你看这道裂缝,是前几年地震时震的,当时大家都怕井塌了,守在这儿守了三夜,后来发现井水照样清,才放了心。”
她指着井绳上的结:“这绳结也是有说头的,每打一个结,就代表家里添了口人。你看,这大的是我嫁过来那年打的,这个小的是我儿子出生时,他爹特意加的。”
吊桶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温温的,沈星眠把洗好的黄瓜泡在里面,打算中午凉拌着吃。井台上的铜吊桶还在滴水,水珠顺着桶壁的花纹往下滑,像串断了线的珠子。
“说起来,你家小子上次回来,还说要给井装个电动抽水机呢,你咋不让?”王嫂好奇地问。
沈星眠摇摇头:“电动的是快,可少了点啥。”她摸着辘轳上的木把手,上面有层包浆,是岁月磨出来的亮,“你看这辘轳转着多有意思,听着‘嘎吱’响,就知道水快上来了;看着吊桶里的水晃出光,心里才踏实。再说,这铜吊桶和井台处了这么多年,早就认亲了,换个铁桶来,水都不甜了。”
正说着,沈星眠的丈夫推着车回来了,车斗里装着化肥,还捆着个新的塑料桶。“看我买啥了?”他举起塑料桶,“以后打水不用费劲了,这桶轻。”
沈星眠瞪他一眼:“放一边去,我就用我的铜吊桶。”她拎起铜桶又往井里放,辘轳转动的声音混着她的笑,在井台边荡开,“你懂啥?这老物件啊,用着心里暖。”
阳光落在井台上,把铜吊桶照得发亮,井水在桶里轻轻晃,映出天上的云,像幅会动的画。几个妇女收拾东西要走,李婶回头看了眼,见沈星眠正弯腰擦着辘轳,鬓角的白发在光里闪,忽然觉得,这口老井,这只铜吊桶,还有沈星眠,早成了村里分不开的景致——少了哪个,都像缺了块心尖肉。
傍晚时,沈星眠又来打水,桶里放着刚摘的西红柿,浸在井水里凉着。丈夫蹲在井台边修辘轳,嘟囔着“早说该换个新的”,手上却把松动的木楔子敲得紧紧的。沈星眠看着他,忽然笑了——有些东西啊,看着旧,却比啥都经得住日子磨,就像这口井,这只桶,还有身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