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房旁的空屋,比柴房好了些许,至少四面墙完好,屋顶不漏风。但依旧简陋,一床一桌一凳,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地面冰冷,墙壁上甚至有斑驳的水渍。
慕容烬被两个粗使婆子像丢破麻袋一样扔在硬板床上。伤处磕到床沿,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没发出一声呻吟。
“安分点!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一个婆子丢下句话,语气冷漠。
另一个嗤笑:“跟他说什么,一个没用的废物,还能翻了天不成?”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落锁声清晰刺耳。
世界瞬间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起身,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背上和小腹的伤,火辣辣地疼。林婉儿下手没留半点情面。
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深处跳跃的、一丝名为“机会”的火焰。
拼对了。用一身伤,换来了离开柴房,换来了更靠近权力中心的位置。值!
他侧耳倾听。屋外不远处,便是杂役们劳作、休息的院落。脚步声、泼水声、粗鲁的笑骂声、搬运重物的喘息声…比柴房那边嘈杂数倍。更远处,隔着一段回廊和一道院墙,隐隐能听到更规矩的脚步声和低语——那是侯府内院护卫的动静。而那个方向,正是永宁侯林正岳的书房所在!
距离拉近,意味着他能捕捉到的信息,将远超柴房时期。这里不再是信息的荒漠,而是充满了可能性的狩猎场。
他不再浪费时间。忍着剧痛,他尝试调整呼吸,再次运用前世所知最精深的调息法门,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气血,修复伤处。长期因营养不良和虐待而闭塞的细微脉络,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强行开凿渠道,过程缓慢,并痛苦至极。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床单上。但他心志如铁,毫不动摇,所有精神都凝聚在这具破败的身体内部。
力量!他需要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这不仅是未来复仇的基石,更是眼下活下去、摆脱这种任人鱼肉境地的根本!他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只能用自残的方式去换取一个渺茫的机会。
一下午时间,就在这无声却激烈的自我抗争中流逝。
傍晚时分,门外传来铁锁“哗啦”的声响。一个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端着一碗看不清内容的糊状食物和一小壶清水进来,重重放在桌上,碗里的糊糊溅出来些许。
“吃。”一个字,多的话没有,眼神里是彻底的麻木和漠视。
慕容烬缓缓睁开眼。他没有立刻去动那碗东西,而是挣扎着,挪到门口,状似虚弱地倚着门框,目光“茫然”地看向外面逐渐点起灯笼的杂役院落。
“这…这位妈妈…”他声音沙哑,气若游丝,“不知…今日…是何日了?昏沉了…几日…怕误了…侯爷吩咐的活计…”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伴随着轻微的咳嗽。
那婆子皱起眉头,满脸不耐:“问这作甚?谁给你派活?赶紧吃了歇着!别找事!”
“是…是…”慕容烬低下头,显得更加畏缩,但就在这低头抬眼间,目光已飞速扫过院落布局,记下几条可能的路径,耳中更是捕捉着散碎的话语。
“…东街王屠户家的猪下水…晚上能加餐不…”
“…侯爷书房那边又要热水,说是贵客到了…”
“…小声点!管家让少议论…”
贵客?慕容烬心头一动。
婆子转身要走。
“妈妈…留步…”慕容烬急忙又开口,声音带着恳求,手指微颤地指向那壶清水,“这水…能否…多给一壶?伤口…需得清洗…恐…恐污了地方…”
婆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似乎觉得这废物事儿真多,但看他那惨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脸色,终究嫌恶地摆摆手:“事儿精!等着!”
她快步离开,没多久,果然又提来一壶看着就冰凉的井水,直接放在门口地上,像躲瘟疫一样快步走开,嘴里嘟囔:“…真当自己还是少爷了…晦气…”
慕容烬缓缓关上门。他需要水,并非全为清洗。充足的水分,能让他更好地进行身体调控,缓解这种高强度精神引导带来的惊人消耗,也能稍微安抚一下饥饿的肠胃。
他坐到桌边,慢慢吃着那碗寡淡无味、甚至有些发馊的糊糊。味同嚼蜡,但他吃得异常仔细和干净。现在,每一分能量都至关重要。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杂役院落的喧嚣渐渐平息,仆役们劳累一天,大多早早睡下。但与之相反,书房那个方向,灯火似乎比平时更亮些,隐约的人声也持续传来。
慕容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靠近书房方向的墙壁。墙壁是砖石砌的,厚实,听不真切。他目光扫过窗户——纸糊的窗棂,隔音差很多,但那里是视线死角,不易被院中巡逻护卫发现。
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的猎豹。
时间一点点过去。亥时初,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谈话声由远及近,中间还夹杂着酒杯碰撞和醉醺醺的笑声,似乎是宴饮结束,宾客准备离去。
慕容烬立刻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找到一个之前就留意到的、窗纸破损的小洞,将耳朵贴近。
声音顿时清晰了不少。
能听出是林正岳和一个嗓音尖细的中年男子在说话,似乎就站在院中,离他这偏屋不远。
“…侯爷此番真是用心了。”那尖细嗓音带着明显的酒意,说话慢悠悠的,透着股优越感,“那尊青鸾古玉,品相绝佳,太子爷见多识广,也必定欢喜。呵呵呵…”
“李公公过誉了,过誉了!能为太子爷分忧,是下官的福分!”林正岳的声音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奉承,“只要太子爷满意,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嗯,侯爷是个明白人。”李公公似乎很受用,话锋却微微一转,“太子爷自然是满意的。只是…近来令太子爷烦心的事,也不少啊。就比如那漕运…”
声音忽然压低了些,但慕容烬凝神之下,依旧能捕捉到关键。
林正岳的声音也压低了,透着谨慎和保证:“…公公放心!那批货…早已处理妥当。几个带头闹事、嚷嚷着要告御状的漕丁…也已…已彻底闭嘴,沉了河底喂鱼了。相关码头也都打点过了,账目…做得天衣无缝,绝无纰漏!”
漕运!漕丁!账目!灭口!
慕容烬心脏猛地一跳!果然与此有关!而且涉及人命!这是重大的突破口!
“嗯…办得干净就好。”李公公语气松了些,“太子爷要的就是稳妥二字!如今陛下虽不管事,但宸妃娘娘那边…代掌朝政,眼睛可是毒得很,咱们底下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是是…下官明白,定会加倍小心,绝不给太子爷惹麻烦…”林正岳连声保证。
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李公公似乎准备告辞了。
慕容烬正待细听还有无更多信息,却听到林正岳似乎对身边另一个人吩咐,语气变得异常凝重:“钱先生,此事关乎你我身家性命!那批货的详细入库记录,还有与漕帮那边所有的银钱往来凭证,必须…”
一个略显阴柔、冷静的男声响起(想必就是那位钱师爷!):“侯爷放心,所有要紧的账目凭证,皆已密存于书房内嵌墙壁的暗格之内。钥匙仅此一把,由我贴身保管。绝无外人可知晓具体位置和开启方法。”
暗格!钥匙!账目凭证!
慕容烬眼中寒光爆闪!若能拿到这些实物罪证…扳倒太子,撕开当年叛乱真相,便有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他的心绪难免激荡。
就在这瞬间!
“啪嚓!”一声脆响!
似乎是什么瓦罐之类的东西,就摔碎在他窗下不远的地方!
“哪个天杀的死野猫!惊了贵客,老子扒了你的皮!”一个护卫的怒骂声立刻响起,脚步声快速朝这边而来。
慕容烬心脏几乎停跳!瞬间反应!他以自己都惊讶的速度,猛地向旁边一扑,几乎是滚回了硬板床上,拉过那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盖到胸口,闭上眼,呼吸在刹那间调整得绵长而均匀,仿佛早已陷入深度睡眠。整个动作在剧痛中完成,一气呵成,快如鬼魅。
“吱嘎——”房门被人从外面很不客气地推开一条缝。
灯笼的光线扫进来,在他“沉睡”的脸上停留片刻。那护卫粗鲁地低骂了几句:“…睡得跟死猪一样…算你这废物走运…”
脚步声渐远。门外恢复了平静。
慕容烬依旧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危险彻底过去,才缓缓睁开眼。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伤口黏在一起,阵阵刺痛。
危机解除。
但慕容烬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书房、暗格、钥匙、漕运账目、太子罪证、钱师爷。
一条清晰却布满荆棘的路径,在他脑中飞速勾勒、完善。
然而,如何进入守卫森严的书房?如何从那个精明的钱师爷身上弄到钥匙?如何找到并打开隐藏的暗格?即便侥幸得手,如何将证据带出而不被发现?每一步都艰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难?
比起当年孤军深入北漠王庭、于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猎人,最不缺乏的就是等待的毅力。
只是,需要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一个林正岳和钱师爷同时放松警惕、或是被其他更重要事务牵绊的时机。
他再次挣扎坐起,无视全身叫嚣的疼痛,继续那枯燥而痛苦的自我引导和身体调控。力量每增强一分,疼痛每减轻一丝,他实施计划的可能,便多一分。
希望,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缕星火,虽微弱,却已在他眼中,在这具残破躯壳的最深处,顽强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