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个白色的搪瓷饭盒,放在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钳工台上。
“快趁热吃,放久了就凉透了。”
饭盒盖子揭开,白面馒头特有的淳朴香气混着炒白菜的清甜,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淡了空气里浓重的机油与金属锈蚀的味道。
王志诚的肚子,在此刻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胃里早已烧得空空荡荡,后背的肌肉也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变得如同钢板一般僵硬酸痛。
他抓起一个尚有余温的馒头,狠狠咬下一大口。
面粉的甘甜在舌尖上炸开,是此刻最极致的享受。
“慢点,没人跟你抢。”
许瑾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她拧开随身的水壶,递了过去。
王志诚就着水,三两口便解决掉一个馒头,又飞快地夹起一筷子炒白菜塞进嘴里。
再简单不过的饭菜,于他而言,却胜过山珍海味。
“你简直是在玩命。”
许瑾瑶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忧色。
“从卡车上下来就一头扎进车间,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王志诚的咀嚼速度慢了下来。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头,目光越过许瑾瑶的肩头,望向车间外那片被墨染过的夜空。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许瑾瑶读不懂的深邃与紧迫。
“瑾瑶,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了空气里。
许瑾瑶怔住了。
她不解。
新华夏已经成立,到处都是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景象,怎么会时间不多了?
王志诚没有解释。
有些事,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是悬在头顶的警钟,他还不能说。
历史的车轮正在加速,那场即将在邻国冰冷土地上打响的立国之战,随时可能爆发。
他必须,也只能争分夺秒,赶在那之前,为我们最可爱的人,送上最可靠、最致命的武器。
他迅速将话题拉回现实,这也是他眼下最急迫的事情。
“对了,我让你帮忙盯着的枪机组件,情况怎么样?”
一提到工作,许瑾瑶的神情也瞬间切换,变得专注而干练。
“全部按照图纸要求完成了,一根头发丝的误差都没有。”
她快步走到旁边一个零件柜,双手捧出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的物体,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油布层层揭开,几个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零件,静静地躺在其中。
正是枪机、枪机框和闭锁卡铁。
“不过志诚哥,你这图纸上的公差要求也太……太离谱了。”
许瑾瑶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表情有些后怕。
“好几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刚拿到图纸的时候手都在发颤。他们说,这比给大炮的炮闩做精密件还要苛刻。”
“他们甚至一度怀疑,这种精度,根本不是靠人的手能做出来的。”
王志诚拿起那个光洁如镜的枪机,指腹轻轻滑过上面冷硬而流畅的闭锁凸榫。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从奉天回来之后的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让整个车间的灯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太好了!”
他由衷地赞叹。
“瑾瑶,你帮了我天大的忙!”
枪机系统是自动步枪的心脏,是技术与工艺的巅峰。
现在,这颗钢铁心脏已经开始跳动。
“只要再把导气系统那几个难点攻克,我们就能组装出第一支样枪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
“必须尽快!”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
“只有样枪通过全面测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定型,送到总设计师那里,成为我们华夏军人自己的制式步枪!”
看着王志诚眼中那仿佛能燃烧一切的光芒,许瑾瑶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志诚哥。”
“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们车间的老师傅们,也都听你调遣。”
王志诚吃完最后一口饭菜,将饭盒仔细收拾好,递还给许瑾瑶。
“晚饭很香,谢谢你。”
“还有,替我谢谢大家。等样枪成功了,我请所有人喝酒!”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特种车间都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精密机器,进入了极限运转的状态。
王志诚几乎是把铺盖搬到了车间里。
困了,就在角落的行军床上倒头睡上两三个小时。
饿了,就用冷水啃两个干硬的馒头。
他带领着整个车间最顶尖的技术骨干,向最后的堡垒发起了决死冲锋。
这个时代,华夏的工业基础实在太过薄弱。
许多在王志诚记忆中理所当然的工艺,在这里,却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比如,机匣。
按照王志诚的设计,这支全新的自动步枪,理应采用和AK47一致的冲压-铆接机匣。
这种工艺效率高、成本低、重量轻。
但它需要一整套大吨位的冲压设备和与之配套的精密模具。
翻遍整个奉天兵工厂,甚至整个东北,都找不出一台能满足要求的压力机。
“没有设备,我们就走另一条路!”
在一次技术攻关会上,面对众人一筹莫展的沉默,王志诚一拍桌子,声音斩钉截铁。
“我们用切削!用铣床加工分体零件,然后通过焊接和铆接,把它组合起来!”
这个想法,在当时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用焊接和铆接制造机匣?那可是枪械的基座!如何保证其强度和精度?
只要焊接时产生一丝一毫的形变,枪管和枪机就无法对齐在一条绝对的直线上。
那样的枪,打出去的子弹会飞到天上去。
甚至可能在击发的瞬间,高压燃气就会让它直接解体,变成一堆致命的废铁!
但王志诚用他那近乎非人的计算能力和对材料力学的深刻理解,硬是在一张张图纸上,构建出了一套全新的工艺流程。
他将整个机匣,分解成十几个更小的、可以用现有中小吨位冲压机和铣床加工出来的零件。
然后再通过他亲手设计的一系列精密定位夹具,将这些零件一点点焊接、铆接成一个刚性整体。
那段时间,特种车间里昼夜不息。
刺耳的金属切削声,电焊时爆出的炫目弧光,铆钉枪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交织成一曲钢铁的交响。
失败,是家常便饭。
一套价值不菲的零件,因为一个焊点的温度过高,导致整体形变,直接报废。
铆接的顺序出错,导致内壁出现无法消除的应力,只能推倒重来。
钢材的消耗量大得惊人,仓库的账本一天比一天难看。
终于,在烧掉了半个仓库的钢材,熬了无数个通宵之后,第一个完全符合图纸要求的切削-铆接机匣,诞生了。
它看上去没有后世冲压机匣那般浑然一体,侧面还能看到细密的焊缝和圆润的铆钉头,带着一股粗犷而坚实的美感。
当王志诚用游标卡尺和塞规,对每一个关键尺寸进行全方位检测后,当最后一个数据报出,完美地控制在公差范围之内时——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最后的总装开始了。
在车间所有人的注视下,王志诚亲手将枪管、导气系统、枪机组件、复进簧、机匣盖、护木、枪托……
一个个冰冷而熟悉的零件,在他的手中,有条不紊地合为一体。
他的动作沉稳而精确,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当最后一根固定销被“咔哒”一声轻巧地敲入到位。
当他握住拉机柄向后拉到底,再猛然松手。
枪机在复进簧的强力推动下,以万钧之势悍然复位、闭锁。
那一声清脆、响亮、充满了力量感的金属撞击声,仿佛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整个车间,瞬间沸腾!
掌声、欢呼声、用力跺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车间的屋顶。
成功了!
这一天,是1949年12月的最后一天。
窗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苍白。
车间里,却因所有人的热情而温暖如春。
王志诚高高举起手中这支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自动步枪。
它的枪身是深邃的哑光黑色,枪托和护木则是温润的木质原色,线条刚硬而流畅。
全包式的准星护圈,让它在AK47的经典轮廓上,多了一丝华夏独有的沉稳与干练。
“同志们!”
王志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带上了一丝沙哑,却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
“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华夏自己的全自动步枪!”
“我建议,就用我们攻克难关、让它诞生的年份来命名!”
他环视着一张张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就叫它,五六式自动步枪!”
“好!”
“五六式!我们的五六式!”
欢呼声再次爆发,这一次,比刚才更加猛烈!
张德昌厂长和几位兵工厂的领导也闻讯赶来,他们拨开人群,围着那支崭新的步枪,眼神炽热得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张德昌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动作带着一丝朝圣般的虔诚,从王志诚手里接过了枪。
“好家伙,比咱们现在用的那些‘万国牌’,要敦实不少啊。”他掂了掂,沉甸甸的份量让他感到无比心安。
王志诚点点头,开始介绍这支新生儿。
“空枪重3.8公斤,是沉了点。”
“但它的威力,也远非那些老旧的栓动步枪和冲锋枪能够比拟。”
他指着枪口下方那个已经成为标志的、寒光闪闪的折叠刺刀。
“我专门为它设计了可折叠三棱军刺,展开后全长超过一米一,白刃战中,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长矛!”
“它使用的是我们专门研制的7.62毫米中间威力弹。”
“弹头重,初速高,有效射程能到400米。”
王志诚的眼睛里闪烁着绝对的自信。
“但它真正的恐怖之处,是在200米内的近距离交火!”
“理论射速每分钟600发,一个长点射,就能在瞬间形成一道让敌人抬不起头的金属风暴!”
“火力压制……”
张德昌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睛越来越亮,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在场的都是搞了一辈子军工的老兵,他们太清楚这四个字在战场上,意味着多少战士的生命!
“而且,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解决了。”
王志诚从弹药箱里拿起一枚黄澄澄的子弹。
不对,仔细看去,那子弹的弹壳并非纯粹的黄铜色,而是在表面覆盖着一层极薄的、类似紫铜的色泽。
“弹药!”
“我们国家铜资源稀缺,如果全部用黄铜造弹壳,根本不可能满足大规模列装的需求。”
“所以,我们采用了覆铜钢弹壳技术!”
“用廉价的钢来做弹壳,只在表面镀上一层薄薄的铜,用来润滑和保护枪膛。这样一来,弹药的成本,至少能下降七成!”
“好!太好了!”
张德昌激动地一拍大腿。
“志诚,你马上给军工部的林负责人和沈领导打电话!”
“不,我亲自打!”
他转身就冲向自己的办公室。
“告诉他们,我们奉天兵工厂,为国家,为军队,献上了一份天大的新年贺礼!”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当林砚东和沈敬之在电话那头,听完张德昌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的报告后,足足沉默了十几秒。
“老张,你说的都是真的?”
林砚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那支枪……真的造出来了?”
“千真万确!”
张德昌吼道。
“枪就在我手上!我现在就想抱着它睡觉!”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桌椅碰撞的声响。
“备车!马上备车!去机场!”
林砚东的声音再次响起,果断而急促。
“告诉机场,准备一架运输机,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奉天!”
“老张,你听着,封锁兵工厂,把样枪和图纸全部保管好,任何人不得接触!等我们到了再说!”
第二天下午,一架军用运输机就顶着风雪,降落在了奉天机场。
林砚东和沈敬之一下飞机,甚至来不及和前来迎接的地方领导寒暄,直接坐上吉普车,一路拉着警笛,风驰电掣地冲向了奉天兵工厂。
兵工厂内的试枪靶场。
寒风凛冽,靶场尽头的靶子在风中微微摇晃。
王志诚,林砚东,沈敬之,张德昌,还有一群兵工厂的核心技术人员,全都聚集在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志诚手中的那支56式自动步枪上。
它静静地躺在一个铺着红绒布的长条桌上,枪身的钢铁闪烁着冷峻的光。
“所有参数都测试过了?”
林砚东的目光从枪上移开,看向王志诚。
“报告林负责人,静态测试已经全部完成,所有机件运转正常,符合设计要求。”
王志诚立正回答。
“现在,就差最后的实弹射击检验了。”
沈敬之点点头,他是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人,但此刻眼中也满是期待。
“那就开始吧。让厂里最好的试枪员来。”
靶场上,一名穿着厚实皮衣,经验丰富的专业试枪员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王志诚却摇了摇头。
他走上前,亲手拿起了那支56式。
熟练地检查弹匣,拉动枪栓,将第一发子弹推入枪膛。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第一枪,我来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林砚东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志诚!胡闹!”
他厉声喝道。
“这是样枪!第一支样枪!它的性能稳不稳定,谁也说不准!万一炸膛怎么办?”
“让专业的试枪员来!这是命令!”
周围的人也都紧张起来。
样枪试射,尤其是全新设计的自动武器,确实存在着巨大的风险。
炸膛、机件碎裂飞出……任何一种意外,都可能对射手造成致命的伤害。
王志诚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焦急和担忧的林砚东,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
“林负责人,您放心。”
他轻轻拍了拍手中的步枪,就像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这支枪的每一个零件,都是我亲手画图,亲手加工,亲手组装的。”
“它的脾气,我比谁都清楚。”
他的目光坚定而明亮。
“它不会让我失望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劝阻,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独自一人走向了空旷的射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