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向前探了探身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光明,生怕错过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马皇后也同样紧张地看着陈光明,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先生,若是有办法,还请……还请教我。”
她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
这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后。
而是一个为自己儿子,为自己丈夫打下的江山而忧心忡忡的女人。
陈光明看着母子二人急切的模样,却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办法嘛,自然是有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朱标和马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不过……”
陈光明拖长了音调,成功地将两颗刚刚升起的心又给吊在了半空中。
“这个法子,想要推行下去,有两个天大的难点。”
“只有解决了这两个难点,咱们才能谈后面的事。”
“否则,我说的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痴人说梦。”
朱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陈光明不是在故意卖关子,这必然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请先生赐教。”
朱标郑重地拱了拱手。
陈光明放下茶杯,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个难点,也是最大的难点。”
“陛下。”
听到这个称呼,朱标和马皇后的心同时一沉。
是啊,父皇。
大明朝,绕不开的一座高山。
“这祖训,是陛下亲手定下的。”
“陛下的脾气,娘娘和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陈光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想要改祖训,无异于当面指着陛下的鼻子,说他错了。”
“我敢问一句,这天下,谁有这个胆子?”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马皇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丈夫的性子。
朱元璋就是那种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
尤其是他亲自定下的规矩,更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让他自己承认自己错了,并且改掉这个规矩?
这难度,不亚于让他再从一个乞丐,重新打下一片江山。
“这……”
马皇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陈光明说的是事实。
重八的脾气,那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有时候连她的话都不好使,更别说其他人了。
陈光明看着母子二人凝重的表情,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难点,是诸位王爷。”
“殿下的弟弟们。”
朱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减俸禄,他们或许会看在母后和我的面子上,捏着鼻子认了。”
“可若是想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那就不是减俸禄这么简单了。”
陈光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是要断了他们子子孙孙,无穷无尽的富贵路。”
“这等于是在要他们的命根子。”
“殿下,你觉得,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还会顾念兄弟之情吗?”
陈光明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殿下可曾听闻,前唐的……玄武门?”
轰!
“玄武门”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朱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怎么可能……
他怎么敢提这三个字!
皇家之内,这几乎是比任何诅咒都更加恶毒,更加禁忌的话题。
那是兄弟相残,人伦尽丧的代名词!
李世民为了皇位,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哥哥李建成,逼迫父亲退位。
这是刻在史书上,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每一个皇室子弟,从小就被告诫,要兄友弟恭,要和睦相处,绝对不能重蹈前唐的覆辙。
可现在,陈光明竟然将这件事,活生生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并且暗示,这种事情,很可能在他的弟弟们身上重演!
“你……你胡说!”
朱标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尖利,他下意识地就想反驳。
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无比苍白无力。
马皇后的脸色,比朱标还要难看。
如果说财政危机是对她理智的考验。
那么儿子们可能自相残杀的未来,则是对她情感的彻底击溃。
她的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看着陈光明。
“不会的……他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会……”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她可以接受朝廷穷一点,可以接受自己苦一点。
但她绝对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们,为了利益刀兵相向。
陈光明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尤其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
他没有再用那种轻松的语气,而是变得格外严肃。
“根据后世的一些记载和分析。”
“大明一朝,因为帝位传承和藩王问题,闹出的乱子,可一点都不少。”
“这套亲王赡养制度,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土地,护卫,用不完的钱粮,除了没有一个皇帝的名分,他们几乎什么都有。”
“陛下在时,自然能凭着赫赫威名镇住他们。”
“可一旦陛下……万一有什么意外……”
陈光明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一旦朱元璋这根定海神针不在了。
那些手握重金与护卫,散布在全国各地的藩王们,真的还能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富贵闲人吗?
朱标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不是傻子。
相反,他极为聪慧。
陈光明只是点破了那层窗户纸,他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所有关窍。
父皇分封诸王,是为了“藩屏天下”,让儿子们镇守四方,保卫大明江山。
可这权力一旦失控,藩屏,随时都可能变成反噬自身的利刃!
一个亲王或许不可怕。
但十个,二十个呢?
当他们的利益受到触动时,当他们觉得京城的皇位不再稳固时,他们会做什么?
玄武门!
那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朱标闭上了眼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某一天,他的那些弟弟们,举起反旗,兄弟阋墙,血流成河的惨状。
不!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明白了。”
良久,朱标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慌乱,而是变得异常坚定。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决绝。
“无论是父皇那边,还是弟弟们那边。”
“这两个难点,我,朱标,在我有生之年,一定会将它踏平!”
“这祖训,必须改!”
“这祸根,必须除!”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马皇后看着儿子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
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的儿子,没有被吓倒。
这才是她和重八的儿子,这才是大明未来的君主!
马皇后欣慰地拍了拍朱标的手背,眼中满是慈爱与骄傲。
“好孩子,母后信你。”
车厢内的气氛,从冰点慢慢回温。
然而,就在这时,马皇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了那个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
“陈先生。”
“嗯?娘娘请说。”
陈光明应道。
马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出了一个让朱标心头再次一紧的问题。
“我儿标儿,将来继位之后……”
“他……可曾犯过类似的,足以动摇国本的错误?”
这个问题一出,朱标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紧张地看着陈光明,等待着那个关乎自己一生的审判。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他会像父皇一样,在不经意间,也埋下亡国的祸根吗?
整个车厢,安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然而,陈光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