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长安城西郊的皇家禁苑升起了一道奇异的烟柱。不是烽火,不是炊烟,而是一股笔直向上、尾部拖曳着火星和白气的轨迹。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滚过原野,惊起林间群鸟。
禁苑深处的“格物院”试验场上,一片狼藉。竹筒碎片散落一地,刺鼻的硝烟味弥漫空中。几个灰头土脸的匠人趴在地上,半晌才敢抬头。
李承乾站在三十步外的土垒后,抹去脸上的灰,眼睛却亮得吓人。
“记录!”他声音里没有沮丧,只有兴奋,“第三号火箭,起飞三息后解体。原因推测:竹筒接缝处耐压不足。但你们看见了吗——它离地至少有十丈!”
格物院主事杜仲颤巍巍地爬起身,看着地上还在冒烟的残骸,苦着脸:“陛下,这‘火箭’之法,实在太过凶险。今日已是第三次试射,每次皆炸,若伤及圣体……”
“凶险?”李承乾走向残骸,拾起一片尚有余温的竹片,“杜卿,你可知人第一次尝试钻木取火时,烧过多少片林子?第一次炼铜时,炸过多少陶炉?探索未知,哪有万无一失?”
他将竹片举向天空。正午的阳光穿透竹纤维,映出细密的光纹。
“朕读过前朝散佚的《飞星录》,书中说夜空中的星辰并非镶嵌在天穹,而是遥远的、巨大的火球。若此言为真,那么天地之广阔,远超我们所想。”李承乾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而我们,困在这小小的地上,仰望着无垠的星空,却从没想过……或许有一天,能上去看看。”
匠人们沉默了。他们听不懂什么星辰是火球,但皇帝眼中的光芒,他们看得懂——那不是孩童玩火的兴奋,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可是陛下,”杜仲小心翼翼地问,“即便这‘火箭’真能飞起来,又能如何?竹筒终究会落回地上啊。”
“所以需要更快,更高。”李承乾蹲下身,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现在的火箭用的是最简单的黑火药,推力不够。朕在想,若能调整硝、磺、炭的比例,若能把竹筒换成更坚固的材质,若是多级助推……”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大哥!”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你又在这里放炮仗玩吗?”
李承乾回头,见九岁的晋王李治提着袍角跑过来,小脸上满是好奇。这孩子最近总爱往格物院跑,说是看“大哥变戏法”。
“不是炮仗,是火箭。”李承乾招手让他过来,指着沙地上的图案,“你看,这是第一级,烧完了脱落;这是第二级,继续往上飞……理论上,只要推力足够,它就能一直飞,飞出大气层,飞到星空里去。”
李治眨眨眼:“飞到星星上?那上面有人吗?”
“不知道。”李承乾笑了,“所以才要去看啊。”
他忽然心血来潮,看向场边笼子里那只用来测试的芦花鸡——前两次试射都绑了它,结果火箭没飞起来,鸡倒吓得掉了不少毛。
“杜卿,准备四号箭。这次我们送它上去——不用太高,三十丈就行。让这只鸡,做第一个‘飞天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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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号火箭比前三号都大。精选的毛竹去节打通,内壁用鱼胶混合黏土涂了三层,火药装填量增加两成,还加装了尾翼以求稳定。那只芦花鸡被小心地安置在竹筒顶端的木制“座舱”里——其实就是个带气孔的小盒子。
“点火!”
引信嘶嘶燃尽。片刻寂静后——
“轰!!!”
这次的声音完全不同。不是爆炸的闷响,而是持续的低吼。竹筒底部喷出炽热的火焰和浓烟,整个火箭颤抖着,然后……缓缓离地!
“起来了!起来了!”匠人们惊呼。
李治跳着拍手:“飞了!鸡飞了!”
火箭歪歪扭扭地上升,五丈、十丈、十五丈……在接近二十丈时,忽然开始打转,尾翼冒出了黑烟。
“不好!”杜仲脸色一变。
话音未落,火箭在空中解体。但不是爆炸,而是竹筒承受不住内外压力,沿着接缝裂开。装火药的底舱脱离坠落,而装着鸡的“座舱”部分,竟借着惯性继续向上冲了一段,然后开始下坠。
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在下坠过程中,木盒子裂开了。那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钻了出来,在空中惊慌失措地拍打,居然减缓了下落速度,最后斜斜地栽进远处的草丛里。
众人奔过去时,鸡正从草丛中钻出,甩了甩头,“咯咯”叫了两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径直走向远处的谷仓,仿佛刚才那趟飞天之旅不过是饭后散步。
死寂。
然后不知谁先笑出声,接着所有人都笑了,连一向严肃的杜仲都忍俊不禁。
李承乾也笑了,他望着鸡消失的方向,眼中却闪着更亮的光:“看见了吗?它活着!二十丈高空坠落,还活着!这说明什么?说明活物可以承受这样的起落,说明我们的方向没错!”
他转向杜仲:“记录:四号箭,成功离地二十丈,活体幸存。失败原因:结构强度不足,飞行失控。改进方向:一,研究更坚固的接合工艺;二,加装导向装置;三……”
他顿了顿,说出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话:“下次,我们送个人上去试试。”
“陛下不可!”杜仲吓得跪下了,“此物尚不稳定,万一……”
“朕又没说要送真人。”李承乾眨眨眼,忽然转头看向正蹲在地上研究火箭残骸的李治,“可以送个轻点的嘛——比如晋王?”
李治猛地抬头,小脸瞬间煞白:“大哥!我……我怕高!”
“怕高才要练嘛。”李承乾走过去,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笑得像只狐狸,“你看那只鸡,飞了一次就不怕了。等你飞上去看看,说不定以后就不怕了——而且你轻,省火药。”
“我不轻!我最近胖了!”李治急得快哭了,“我、我还要读书,还要陪父皇下棋,还要……”
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李承乾终于哈哈大笑,一把将弟弟抱起来:“逗你的!朕怎么舍得真送你去。要送也得等火箭万无一失了,而且……”
他放下李治,望向湛蓝的天空,声音轻了下来:“而且第一个上去的,应该是朕。朕的梦,朕自己去圆。”
春风吹过试验场,卷起淡淡的硝烟味。匠人们开始收拾残局,李治揪着兄长的衣角,还在小声嘀咕“千万别送我上去”。
李承乾站在原地,仰着头。
他看见的不仅是天空,是一个梦想——一个属于人类最古老的梦想:挣脱大地的束缚,触摸星辰。他知道,以这个时代的技术,真正的太空探索遥不可及。但他更知道,所有伟大的旅程都始于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一只鸡飞了二十丈,还活着。
这就是第一步。
也许终他一生,大唐的火箭也飞不出大气层。但他埋下的这颗种子,会在未来发芽。会有匠人继续研究火药配比,会有学者开始记录星辰轨迹,会有孩子仰望天空时想:既然鸡能飞二十丈,人为什么不能飞得更高?
“杜卿。”他忽然开口。
“臣在。”
“从今天起,格物院增设‘飞星科’。专门研究飞天之道,无论火箭、滑翔翼、热气球……所有能让东西飞起来的方法,都试。”
“另外,”他补充道,“那只鸡,好生养着。赐名‘飞天大将军’,每日加喂粟米一合——它可是我大唐第一个‘宇航员’。”
杜仲愣了愣:“宇航员?”
“就是……驾驶舟船航行于宇宙之人。”李承乾笑着解释,尽管他知道这个解释无人能真正理解。
但他不着急。
梦想之所以是梦想,就是因为它跑在时代前面。而他要做的,就是拉着这个时代,一点一点,向梦想靠近。
哪怕每次只靠近二十丈。
哪怕第一次上天的,只是一只懵懂的芦花鸡。
李治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哥,你刚才说的星辰是火球,是真的吗?”
“真的。”
“那它们离我们多远?”
“很远很远,远到……即使用最快的火箭飞一辈子,也到不了最近的那一颗。”
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亮了:“那我们就造更快的火箭!飞十辈子!”
李承乾怔了怔,然后用力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说得好。十辈子不够,就一百辈子。人类最了不起的,不就是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吗?”
夕阳西下,试验场的影子拉得很长。匠人们抬着火箭残骸离开,李承乾牵着李治的手往回走。
“大哥,你刚才真的不会送我上去吧?”
“不会。”
“那你以后要是造出很稳的火箭了,会自己上去吗?”
李承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也许吧。等朕老了,不怕死了,就坐着火箭上去看看——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看看云海之上有什么,看看……”
看看我来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就在某颗星星上。
这句话,他咽了回去。
有些梦,适合独自珍藏。
就像此刻,长安城华灯初上,万家炊烟。而皇帝的眼中,倒映着还未出现的星辰。
他知道,那只侥幸逃生的芦花鸡,今夜会像往常一样栖息在谷仓的横梁上。但它不会知道,自己扇动翅膀时,已经扇动了一个时代对天空最初的渴望。
而这渴望,终有一天,会变成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