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的第一场雪,在皇后薨逝后的沉闷与哀戚中,悄然而至。起初是细碎的雪沫,随着呼啸的北风,渐渐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长安城的朱墙碧瓦,也将宫廷内苑的肃杀与悲伤,暂时掩埋在一片纯净的素白之下。
东宫的庭院里,积雪已没过脚踝。往日里精心修剪的花木,此刻都成了顶着雪冠的臃肿形状,世界仿佛变得简单而安静,只剩下风雪掠过屋檐的呜咽。
李承乾站在崇文殿的廊下,望着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景象,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身上裹着厚实的裘衣,那是母亲在世时,叮嘱尚衣局特意为他缝制的,领口镶嵌的玄狐皮毛柔软而温暖,蹭在脸颊上,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
殿内,那些搬进来的棋盘、木工工具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自从皇后去世后,他连这些“玩物”也似乎失去了兴致,整日里多是望着窗外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踱步,那副模样,落在宫人眼中,更像是悲伤过度后的颓唐。
然而,此刻看着这满庭的白雪,他沉寂的眼眸里,却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光亮。
千年梦境中,关于雪的欢乐记忆碎片涌现出来——打雪仗、堆雪人,还有那从高坡之上飞速滑下的、名为“滑雪”的运动,那种御风而行、仿佛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与快意……
一个念头,如同雪地里的嫩芽,顶开沉重的土壤,冒了出来。
他转身回到殿内,在那堆木工工具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出两块长约四尺、宽约半尺的平滑木板,又寻来一些结实的麻绳。他蹲在地上,比划着,回忆着梦中滑雪板的模糊形状,开始用麻绳尝试着将木板捆绑在自己的靴子上。
动作笨拙而怪异,引得侍立一旁的绿萼和其他几个小宫婢好奇地围拢过来。
“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呀?”绿萼眨着大眼睛,看着太子殿下和那两块普通的木板较劲,满脸不解。自从皇后娘娘去世后,殿下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看似“胡闹”的举动了。
李承乾头也不抬,费力地打着绳结,语气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试图打破沉闷的活跃:“做个好玩的,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好不容易,他将两块木板勉强固定在了靴底,虽然简陋不堪,歪歪扭扭,但总算能穿着行走了。他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靴底突然增高且被木板束缚,让他走起路来像只笨拙的鸭子,引得小宫婢们掩口窃笑。
他却不以为意,脸上甚至带着点兴奋,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庭院中央的雪地里。
“你们看好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模仿着梦中那模糊的姿势,微微屈膝,试图借助一点坡度向前滑行。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这自制的“滑雪板”毫无光滑度可言,麻绳捆绑得也不牢固,他刚用力一蹬,身体前倾,脚下的木板非但没有顺畅滑出,反而一个打滑,前后失衡——
“哎哟!”
在绿萼和宫婢们的惊呼声中,李承乾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手舞足蹈地向前扑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标准的“四脚朝天”!厚厚的积雪缓冲了部分力道,但溅起的雪沫糊了他满头满脸,裘衣上也沾满了湿漉漉的白雪,模样狼狈至极。
“噗——哈哈哈哈!”
短暂的惊愕过后,绿萼第一个忍不住,指着摔在雪地里、一时没能爬起来的太子殿下,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飙了出来。其他宫婢想笑又不敢放肆,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殿下!您……您这是在雪地里打滚儿吗?哈哈哈哈!”绿萼一边笑一边喘着气说道,她已经很久没见殿下如此……有“生气”了,哪怕是这种滑稽的生气。
李承乾躺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水透过衣领渗入,带来刺骨的凉意,屁股和后背也摔得生疼。他听着绿萼那清脆而毫无顾忌的笑声,看着周围宫婢们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最初的窘迫过后,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轻松感,反而从心底滋生出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头发上、眉毛上都挂着亮晶晶的冰碴子。他没有生气,反而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绿萼,自己也忍不住咧开了嘴,露出雪后初霁般的笑容。
“你懂什么!”他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中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叫‘雪地飞仙’!刚刚那是……那是起飞前的必要准备动作!对,准备动作!”
“雪地飞仙?”绿萼止住笑,歪着头,看着殿下那副狼狈又认真的样子,小脸上满是怀疑,“飞仙……就是四脚朝天摔在雪地里吗?”
“那是你没看到精髓!”李承乾强词夺理,他试着想站起来,奈何靴子被木板拖着,挣扎了几下,反而又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他也不气馁,在内侍的搀扶下,再次尝试。一次,两次……不断地摔倒,扑倒,侧滑倒……雪地里被他折腾得一片狼藉,裘衣也几乎湿透,整个人像个雪人一般。
每一次摔倒,都伴随着宫人们压抑不住的低笑声和惊呼声。而李承乾,却仿佛跟这两块木板和这片雪地较上了劲,每一次摔倒后,都哈哈笑着爬起来,抹掉脸上的雪,继续尝试,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哎,这次方向不对!”
“哈哈,这个跟头栽得漂亮!”
“绿萼你看,这次是不是滑出去半步了?有进步吧!”
他那份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执着与快乐,渐渐感染了周围的人。起初只是绿萼敢笑,后来连那些小心翼翼的内侍和宫婢,看着太子殿下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那狼狈却充满活力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压抑了许久的东宫,似乎因为这雪地里的一场胡闹,而重新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绿萼甚至大着胆子,团了一个雪球,趁李承乾又一次摔倒时,偷偷扔了过去,正好砸在他的后背上。
李承乾一愣,回头看到绿萼那狡黠又带着点怯意的笑容,顿时“大怒”:“好你个丫头!敢偷袭本太子!”他也顾不上什么“滑雪板”了,手脚并用地团起雪球,笑着朝绿萼追打过去。
一时间,东宫的庭院里,雪球飞舞,笑声阵阵。太子殿下和宫人们追逐嬉戏,仿佛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礼仪,也暂时忘记了那笼罩在头顶的、名为悲伤与责任的阴云。
最后,李承乾累得直接仰面躺倒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白色的哈气在眼前缭绕。他望着灰蒙蒙却不再那么压抑的天空,感受着身下冰雪的凉意和刚才嬉闹带来的热度,心中一片难得的宁静。
绿萼也玩得脸颊通红,发髻散乱,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殿下,您没事吧?还……飞仙吗?”
李承乾转过头,看着她那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今天……就先飞到这儿吧。这‘雪地飞仙’大法,看来还得再修炼修炼。”
他知道,这片刻的欢愉如同雪地上的足迹,太阳一出,便会消失无踪。宫墙依旧,责任仍在,那既定的命运轨迹,依旧在前方等待着它。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母亲再也看不到的雪景里,他真实地笑过,闹过,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娘……”他在心中默念,“您说的‘开心’,儿臣今天,算是找到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