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堂后,墨昭并未立刻离开。
她在府衙侧厅稍坐片刻,便有李知府身边的师爷过来,客气地请她入内堂叙话。
内堂之中,李知府已换了常服,神色比公堂上缓和许多,但目光依旧锐利。“墨姑娘,请坐。”
“民女不敢。” 墨昭依旧站着,姿态恭谨。
“今日公堂之上,姑娘胆识过人,条理清晰,令人佩服。” 李知府示意她坐下,叹道,“只是,姑娘可知,你此举,已是将抚州一潭水,彻底搅浑了。刘有财不足惧,黑虎帮亦可剪除。但那两人……背后牵扯,恐怕不小。姑娘日后,在抚州行事,需更加谨慎才是。”
这是在提醒,也是警告。墨昭心知肚明,今日能胜,是占据了“受害苦主”、“证据确凿”、“众目睽睽”的理,又恰好赶上李知府不愿在敏感时期让境内出大乱子的心思。但真正的对手,并未伤筋动骨。
“多谢大人提点。” 墨昭起身,再次行礼,“民女只想本分经营,养活伙计,从未想过招惹是非。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若非大人明镜高悬,民女与伙计恐已遭毒手。民女别无他求,只求一个平安做生意的环境。至于其他,民女一介女流,不敢过问,也无力过问。”
她姿态放得极低,表明自己只是被动防卫,并无意深入追究那些“背后牵扯”。
李知府看了她片刻,缓缓道:“沈记的少东家,与姑娘是合伙?”
“是。沈少东家为人仗义,对民女多有照拂。此次北上拓展商路,亦是为‘奇味轩’前程奔波。” 墨昭适时抬出沈砚,点明自己并非全无依靠。
“嗯,沈家是抚州大商,一向守规。” 李知府点了点头,语气又缓和一分,“经此一事,想必那些宵小短期内不敢再打姑娘主意。店铺损失,可清点后报来,本府会酌情令刘有财赔偿。姑娘回去,安抚伙计,照常营业便是。至于今日堂上提及那两人,本府自会移交有司,依法查办。姑娘……可安心了。”
这就是给出了承诺:会压住此事,让她店铺正常营业,也会追查那两人,但更深的东西,不会再挖,也让她别再追究。
“民女谢过大人!” 墨昭适时露出感激之色,再次拜谢。她知道,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逼得太紧,反而可能让这位知府倒向对方。
离开府衙时,日头已高。周掌柜和受伤的伙计已被聂锋的人接走,妥善安置。钱六和另一名伙计在衙外等候,见墨昭出来,连忙迎上。
“姑娘,没事吧?” 钱六关切地问,脸上犹有后怕。
“没事了。” 墨昭摇摇头,看向街道对面茶馆二楼,那里,阿夜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她心中微定,对钱六道,“先回铺子。有些事,需尽快处理。”
回到“奇味轩”,前店已大致收拾过,破碎的陶罐和洒落的货物已被清理,但货架空了许多,地面仍有未洗净的污渍,显得颇为凄凉。李婶和王嫂正拿着抹布费力擦洗,见墨昭回来,都红了眼眶。
“姑娘,您可回来了!吓死我们了!” 李婶抹着眼泪。
“没事了,大家辛苦。” 墨昭温声安抚,“损失的东西,官府会让刘有财赔。这几日生意可能清淡些,但工钱照发,大家放心。先把铺子彻底收拾干净,该补的货,我会让周掌柜尽快补上。”
她又查看了一下铺子结构,所幸未被严重破坏,修整即可。后院的打斗痕迹也被聂锋的人处理过,不仔细看已难以察觉。
回到后院自己房中,阿夜已在等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布袍,袖口的撕裂处已被细密地缝补好,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
“府衙那边,暂时稳住了。” 墨昭坐下,接过阿夜递来的温水,一口气喝了半杯,才将面见李知府的经过简单说了。
阿夜静静听着,末了道:“李知府是个聪明人,知道权衡利弊。他肯出面压住,并承诺追查那两人,已是表态。胡同知经此一事,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动作。黑虎帮折了人,刘有财入狱,也算斩断了他们伸过来的最直接的爪子。”
“但隐患未除。” 墨昭放下杯子,眉头微蹙,“那两人被移交按察司和兵备道,胡同知或许还能施加影响。最重要的是,我们逼得对方不得不暂时缩手,但也彻底暴露了我们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下次动手,只会更隐蔽,更狠辣。或许……不会再局限于抚州。”
阿夜目光微凝:“你是担心,他们会从源头下手?比如……沈砚的北行商路,或是……原料供应?”
“都有可能。” 墨昭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沈砚北上,打通商路,是我们计划的关键一环。若他的商队在北边出事,或是与北境的贸易被卡住,我们的‘暗助’便会受阻。原料也是,辣椒、花椒、牛油、乃至几种关键香料,若供应出问题,作坊便要停工。这些,都比直接打砸店铺更致命,也更难防范。”
“聂锋已加派人手,暗中护卫北上商路的关键节点。原料渠道,我也让他加紧核查,并物色备用供应商。” 阿夜道,“另外,今日公堂之后,‘奇味轩’的名声恐怕会更响,但也会被更多人盯上。新坊的扩建,需加快,但也需更隐秘。或许……可以化整为零。”
“化整为零?” 墨昭看向他。
“不在一个地方建大作坊。在城外寻几处不相连的、不起眼的院落,分别进行炒制、研磨、晾晒、分装等不同工序。核心的配料调和与最后炒制,仍在最隐秘的场所,由绝对可靠之人完成。如此,即便一处被发现或破坏,也不至于全盘皆输,转移也方便。” 阿夜解释道,“此法虽管理稍复杂,成本略增,但更安全。”
墨昭眼睛一亮:“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办。选址要快,要分散,但要保证运输便利。人手招募更要谨慎,最好能用家小在抚州、背景清白的流民或贫户,分而治之。此事,还需周掌柜和沈记那边的人协助,明面上,仍是沈记扩张生意。”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了一番。窗外,阳光正好,院中那株石榴树在春风中舒展着新叶,丝毫不见昨夜的血腥。但两人都知,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对了,” 墨昭忽然想起一事,“雁门关那边,有新的消息么?”
阿夜沉默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用蜡封好的竹管:“今早刚到。是兄长密信。”
墨昭连忙接过,小心地捏碎蜡封,抽出里面卷着的薄绢。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墨轩的笔迹,比往日更加潦草,却力透纸背:
“昭昭吾妹,见字如面。北线已通,货至,军心稍稳。然胡虏攻势日急,粮草仍匮。阿史那摩用兵诡谲,似有后援。兄一切安好,勿念。抚州之事,兄已知悉。吾妹成长,甚慰。然敌暗我明,务加倍小心。沈砚其人,可用不可尽信。阿夜……若可信,可托付。保重自身,方是助兄。兄轩,手书。”
信很短,信息量却巨大。兄长肯定了“暗线”的作用,但北境形势依然严峻。他知道了抚州风波,欣慰她的成长,但也严厉警告危险。对沈砚的评价与她判断一致。而最后那句“阿夜……若可信,可托付”,更是让墨昭心中剧震。兄长这是……在暗示什么?他是否已猜到了阿夜的真实身份?
她抬头看向阿夜,阿夜也正看着她,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看懂她心中所想。
“兄长说,北境形势依然不好。让我们多加小心。” 墨昭将薄绢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低声道,“他还说……你可信。”
阿夜眸光微动,垂下眼帘,掩去其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只淡淡道:“墨将军知人善任。”
墨昭没有再追问。有些事,心照不宣更好。她走到窗边,望着北方天际,那里似乎有淡淡的云层堆积。
“起风了。” 她轻声道。
“嗯。” 阿夜也走到她身侧,望向同一个方向,“山雨欲来。但我们已在雨中。”
是啊,已在雨中。无论抚州,还是雁门关。避无可避,那便迎风而上。墨昭握紧了窗棂,指尖传来木料的微凉与坚实。
风暴将至,但他们已不是孤舟。她有兄长在北方擎旗,有阿夜在身边执剑,有聂锋等人在暗处蛰伏,有刚刚起步却已展现生机的“奇味轩”作为根基。纵是狂风暴雨,也要劈开一道裂缝,让阳光透进来。
至少,要让这“奇味”,飘得更远一些,为那苦寒的边关,送去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与力量。
院外长街,人声渐沸,新一日的市井喧嚣已然开始。而“奇味轩”内,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