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幕四合,抚州城华灯初上。
“奇味轩”已打烊,门板紧闭。后院灶间的火也熄了,只剩屋檐下两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忙碌了一日的众人早已疲惫,刘二狗带着李婶、王嫂仔细检查了灶火门窗,确认无误后,各自回厢房歇息。周掌柜在前店核完账目,锁好钱箱,也回了自己在附近租住的小院。
整个院子,只剩下墨昭房中一灯如豆,和阿夜雅室内全然的黑暗。
墨昭并未睡下,她合衣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卷医书,却久久未翻一页。耳朵仔细分辨着院外的每一丝声响——更夫的梆子声、远处偶尔的犬吠、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潜藏在这些寻常夜声之下,那些几乎微不可闻的、衣袂拂过屋瓦的轻响,和极其短暂的、金属轻微碰撞的脆音。
来了。
她放下书卷,悄然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月光被薄云遮掩,院子里光线昏暗。她凝神望去,只见对面屋顶上,似乎有两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瓦面,一动不动。不是聂锋的人,聂锋的人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伏在制高点。
几乎是同时,后院墙头传来“噗噗”两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像是石子投入软泥。随即,两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滑落院中,落地无声,迅速贴近灶间和后院库房(存放成品和部分贵重香料的小间)的窗户。动作娴熟,显然不是普通毛贼。
墨昭手指无声地扣住了袖中短匕的柄。她没有动,因为几乎在那两道黑影落地的瞬间,院中那棵老石榴树的阴影里,也悄无声息地“飘”出了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一左一右,堵住了侵入者的退路。双方在黑暗中静静对峙,没有呼喊,没有交手,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在弥漫。
是聂锋的人。他们果然早已埋伏在院内。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院内四人无声对峙的刹那,前店方向陡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门板被暴力撞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货架倾倒的哗啦声,以及周掌柜在附近小院发出的短促惊呼和呵斥声!
前店也遭袭了!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院内那两名侵入者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了一下,其中一人身形微晃,就想趁乱扑向后院库房的门。但堵住他们的那两道黑影更快!只见其中一人身形如电欺近,手中一道乌光闪过,那想扑向库房的侵入者便闷哼一声,软软倒地。另一人反应极快,挥刀格挡,与另一道黑影战在一处,刀锋相交,发出“叮”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而前店的打砸声和呼喝声愈发激烈,还夹杂着钱六的怒骂和另一个伙计的惊叫,显然已动上了手。
墨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对方这是声东击西,还是两路并进?前店人多势众,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后院则派好手潜入,目标明确,很可能是想盗取配方或破坏作坊!而阿夜……他在雅室!
她再不犹豫,推开房门,闪身而出,手中已扣住了三枚淬了麻药的银针。然而,她刚踏出房门一步,一道黑影便如大鸟般从屋顶扑下,直取她面门!刀光在昏暗的月光下一闪,带着凛冽的杀意!
此人竟一直潜伏在正房屋顶,等着她出来!
墨昭瞳孔骤缩,不及细想,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手腕一抖,三枚银针呈品字形激射而出,直取对方胸腹要害!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反应如此迅捷,且有暗器在手,急忙挥刀格挡,“叮叮”两声,打落两枚银针,第三枚却擦着他肋下飞过,带起一蓬血花。
黑影闷哼一声,动作却不停,刀势一转,再次劈来,竟是不要命的打法!墨昭已来不及闪避,眼看刀锋及体——
“锵!”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一柄样式古朴、毫无光泽的黑色短剑,突兀地出现在墨昭身前,稳稳架住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刀!持剑之人,正是不知何时已从雅室闪出的阿夜!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布袍,身形略显单薄,但持剑而立,却渊渟岳峙,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冷肃杀的气息,与平日那个沉默病弱的“阿夜”判若两人。他手腕一翻,短剑顺着刀锋滑上,直削对方手腕,动作快如鬼魅,角度刁钻狠辣。
那黑影骇然变色,急忙撤刀后退,但阿夜如影随形,短剑化作一片模糊的乌光,将他周身要害尽数笼罩。不过三五个照面,只听“噗”一声轻响,短剑已没入黑影肩胛,黑影惨呼一声,长刀脱手。阿夜毫不留情,飞起一脚踢在他丹田,黑影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院墙上,滑落在地,蜷缩着抽搐,再无反抗之力。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墨昭遇袭到阿夜解决对手,不过呼吸之间。
此时,院内另一名侵入者也已被聂锋的人放倒,悄无声息。前店的打砸声和呼喝声却愈发激烈,还传来了明显的兵器碰撞声和受伤的惨嚎。
阿夜看也未看地上昏迷的黑影,短剑归鞘(不知他藏在何处),对墨昭快速道:“待在屋里,锁好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别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身形一闪,如一道轻烟般穿过通往前店的角门,没入黑暗之中。
墨昭心知自己跟去反是累赘,依言退回房内,栓好门,却站在窗边,紧紧盯着前店方向。她能听到那里兵刃交击声、怒骂声、哀嚎声、重物倒地声……混杂成一片,显然战况激烈。聂锋的人应该也在那边,但对方人多,且显然有备而来……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前店的打斗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和凌乱的脚步声。
又过了一会儿,角门处传来脚步声。墨昭心中一紧,手握紧了门闩。
“是我。” 阿夜低沉平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墨昭立刻打开门。只见阿夜站在门外,身上那件灰布袍沾了些尘土,袖口处有一道明显的撕裂,但未见血迹。他脸色在廊下灯光中显得愈发苍白,呼吸也略有些急促,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周身那股凛冽的杀气尚未完全散去。
“你没事吧?” 墨昭急问,目光落在他撕裂的袖口。
“无碍,皮外伤。” 阿夜摇头,侧身让开,“前店解决了。抓了七个活的,跑了几个。我们的人伤了三个,不重。周掌柜和伙计受了惊吓,但无大碍。聂锋在处理现场。”
墨昭这才松了口气,跟着阿夜走到前店。只见店内一片狼藉,货架东倒西歪,陶罐碎裂不少,红油和香料洒了一地,混合着血腥气,味道刺鼻。地上躺着七八个被捆得结实、鼻青脸肿、呻吟不止的黑衣汉子,看打扮正是黑虎帮的喽啰。聂锋带着两个精悍的汉子,正在搜查这些人身上,并将受伤的同伴扶到一旁包扎。周掌柜和钱六脸色煞白,靠着柜台,惊魂未定,另一个小伙计手臂受了点划伤,正被李婶简单地包扎着。
“墨姑娘,您没事吧?” 周掌柜见到墨昭,颤声问道。
“我没事,周掌柜受惊了。” 墨昭温声安抚,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依旧镇定,“损失如何?”
“货、货损了不少,具体还没清点。钱箱没事,锁在暗格里,他们没找到。” 周掌柜心有余悸,“多亏了阿夜公子和这几位好汉及时赶到,不然……不然小店今晚怕是要被洗劫一空,我们这几个老骨头也得交代在这儿……”
聂锋走过来,对阿夜和墨昭微微颔首,低声道:“公子,姑娘。查过了,是黑虎帮的人,领头的是那个姓刁的香主,已经抓住了。他们交代,是刘有财出的钱,让他们来砸店,顺便到后院找‘方子’和‘值钱的配料’。另外,这些人里,混了两个生面孔,身手比黑虎帮的强不少,像是练家子,被我们放倒了,正在那边。” 他指了指墙角两个被单独捆着、昏迷不醒的汉子。
阿夜走到那两人身前,蹲下,仔细看了看他们的手、骨节、太阳穴,又捏开一人的嘴看了看牙齿,眉头微蹙:“是军中出来的。至少受过五年以上的严训。不是普通护卫或江湖人。”
军中?墨昭心中一沉。难道是林相通过军中关系调来的人?还是……与慕容辰有关?
“能问出什么吗?” 阿夜看向聂锋。
聂锋独眼中寒光一闪:“撬开嘴需要点时间,但应该能问出些东西。至少,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怎么跟黑虎帮搭上的线。”
阿夜点头,对墨昭道:“这里让聂锋处理,我们先回后院。今夜之事,瞒不住。天亮前,需得有个说法。”
墨昭明白他的意思。店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伤了人,抓了人,还涉及疑似军中人物,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压下去。必须在天亮前,将此事“定性”,并准备好应对官府的查询,乃至……可能随之而来的、更猛烈的报复。
她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周掌柜和伙计,对聂锋道:“聂大哥,麻烦你派两个弟兄,护送周掌柜和这位受伤的小哥去医馆看看,再找个安全的地方暂住一宿。铺子这边,先收拾一下,把这些人……” 她看了一眼地上那些黑汉,“先找个地方关起来,仔细审。损失的货物,明日再清点。”
“姑娘放心,交给我。” 聂锋沉声应下,立刻安排人手。
墨昭与阿夜回到后院。院中那两名潜入者已被带走,只留下些许打斗的痕迹和淡淡的血腥气。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照在狼藉的院落中,平添几分肃杀。
“看来,林相,或者说他手下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墨昭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冷,“先是市令司,再是黑虎帮,还混杂了军中好手。这是要逼我们到绝境,或是逼我们亮出底牌。”
“也可能是想趁沈砚不在,彻底断了我们的根基。” 阿夜走到井边,打水洗净手上沾染的些许血迹,“今夜他们算是折了。但不会罢休。下次再来,只会更狠,准备更足。”
“那我们……” 墨昭看向他。
阿夜擦干手,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如寒潭:“既然他们想看看我们的‘底牌’,那便让他们看一点。不过,不是他们想看的那种。”
他走到墨昭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天亮后,你亲自去一趟府衙,击鼓鸣冤,告黑虎帮勾结匪类,夜闯民宅,打砸商铺,意图抢劫杀人。将今夜之事,闹大,闹到知府面前。证据,聂锋会准备好,包括那两个军中好手的供词(如果撬得开)。至于我们这边有护卫之事,便说是沈记少东家北上临行前,高价聘请的护院,职责所在。沈砚不在,沈记的名头还能顶一阵。”
“告官?” 墨昭蹙眉,“府衙里,未必没有他们的人。那位胡同知……”
“要的就是府衙里有人。” 阿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把事情闹到明面上,捅到知府案前。如今北境战事正紧,抚州乃后方重镇,最忌境内生乱,尤其涉及‘匪类’与疑似‘军中之人’勾结,滋扰商户。知府为保乌纱,必会严查,至少表面上要做出姿态。届时,压力便会转到胡同知,乃至他背后的人身上。他们若想保黑虎帮,保那两个军中之人,就得付出代价,露出更多马脚。若弃车保帅,黑虎帮便是替罪羊,短期内不敢再动。我们也能争取些时间。”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锐光:“况且,沈砚北上打通商路,若此时抚州后院起火,他的生意也会受影响。沈家不会坐视。必要时,可让周掌柜去沈记总号求援,将沈家也拉进来。水越浑,对隐藏在水下的我们,越有利。”
墨昭听着他的分析,眼中渐渐亮起光芒。以进为退,借力打力,将一次危机转化为反击的契机,甚至搅乱对方的部署。这确是阿夜的风格,狠辣,精准,善于利用一切规则与人心。
“好,就按你说的办。” 她重重点头,心中已然有了定计,“我这就去准备状纸。聂锋那边,撬开口供是关键。”
“我去看看。” 阿夜转身,再次没入黑暗之中,身形依旧挺拔,却隐隐透着一股历经血火淬炼后才有的、令人心折的坚韧与锋芒。
墨昭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深吸一口带着血腥与硝烟味的夜风。这一夜,抚州城许多人都将无眠。而“奇味轩”的招牌,在经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洗礼后,是就此黯淡,还是淬火成钢,迎风而立?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与阿夜,将不再仅仅是被动防守。林相的爪牙既然伸到了面前,那便……剁了它!
月色清冷,映照着满院狼藉,也映照着女子眼中那簇愈发明亮、不屈的火焰。前路艰险,但至少此刻,她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