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城的夜，比起雁门关的肃杀，多了几分市井的暖意与喧嚣后的疲惫。
“奇味轩”后院，白日里蒸腾的麻辣辛香已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夜露的清寒。正屋内，烛火静静燃烧，将相对而坐的两道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墨昭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用特殊药水显影过的密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信是半个时辰前，夜枭通过“墨香斋”紧急传来的，字迹潦草，显是匆忙写就。内容不多，却字字惊心：
“将军已至雁门，斩副监军赵元奎、军需主事王有才，立威。然军中缺粮少械，士气萎靡。北漠左贤王部三万骑陈兵关外五十里，虎视眈眈。监军慕容辰随行，名为监军，实同软禁。将军腿疾反复，强撑理事。北境危如累卵，将军如履薄冰。万望小姐珍重，勿念。甲一，顿首。”
勿念？如何能勿念？
墨昭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兄长坐在轮椅上，在朔风中强撑病体，于虎狼环伺中挥刀立威的孤绝身影。斩赵元奎，是立威，也是斩断林相一臂，更是向全军宣告他墨轩即便残了，依然是噬人的猛虎。可这背后的凶险，她如何不知？军心涣散，强敌压境，粮草不济，内部还有慕容辰这个“监军”掣肘，林相的暗箭更不知藏在何处……哥哥这是将自己放在了炭火上烤，置于死地，而后……能否求生？
“信上怎么说？” 阿夜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低沉平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今日穿了身深青色的家常袍子，烛光映亮他清瘦的侧脸，眼神沉静，似乎早已料到信中的内容。
墨昭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哥哥到了雁门，杀了副监军赵元奎和军需主事，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军中缺粮少械，北漠三万铁骑就在关外。他的腿……怕是又不好了。” 她顿了顿，看向阿夜，“慕容辰也在，被哥哥……架空了。”
阿夜静静听着，指尖在粗糙的茶杯沿口无意识地摩挲。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中跳跃，映出几分洞悉的锐利。“杀赵元奎，是步险棋，也是步好棋。” 他缓缓道，“赵元奎是林文远在北境的钱袋子和眼睛，杀他，既能短时间内补充军资（查抄家产），又能斩断林相一臂，更能在军中立威，让那些观望的、心怀鬼胎的人知道，新来的主帅不是泥塑的菩萨。但这也彻底激怒了林文远，往后粮草军械，恐怕会更难。”
墨昭点头：“哥哥想必也知。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军中已烂到根子，不行雷霆手段，无法凝聚战力。只是……” 她眉头紧锁，“粮草军械，是燃眉之急。朝廷的补给，有林相掣肘，必然拖延，甚至以次充好。哥哥在北境，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仅粮草军械。” 阿夜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那座巍峨的关城，“雁门关守军，经年累月缺饷少粮，士气低迷，能战之兵恐怕不多。北漠左贤王阿史那摩，是草原上有名的雄鹰，用兵狡诈凶悍。他陈兵关外却不急攻，是在等，等雁门关内自己乱起来，等朝廷援军疲惫，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墨将军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可用之将、可信之兵几何？慕容辰虽被架空，但他身份特殊，只要活着，就是一面旗帜，林相便可借题发挥。军中若有人心思活络，未必不会暗中投靠，以为进身之阶。”
他分析得冷静而透彻，将墨轩面临的困境一层层剥开，每一层都透着刺骨的寒意。墨昭听得心头发沉，这些她并非没有想到，但从阿夜口中如此条分缕析地说出，更觉形势之严峻，远超她最坏的预估。
“还有，” 阿夜转过头，目光落在墨昭脸上，带着一丝深意，“墨将军的腿……是旧伤，亦是心病。他强撑病体，于士气或有提振，但于他自身，却是极大损耗。北地苦寒，对他的伤势极为不利。久战不下，或遇挫折，他的身体……恐先于军队崩溃。”
这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在墨昭心口。哥哥的腿伤，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与愧疚。当年若非为了救她……他何至于此！如今又要拖着这残躯，在苦寒之地与强敌周旋，与阴谋搏杀……
“那……依你看，哥哥有几分胜算？” 墨昭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担忧无用，她需要知道最坏的情况，以及……她能做什么。
阿夜沉默片刻，缓缓道：“若只论战场，墨将军韬略过人，熟悉北漠战法，阿史那摩虽强，也未必能讨到便宜。即便兵力劣势，据关而守，拖延时日，等待变数，亦非不可能。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此战关键，不在关外，而在关内，在朝堂，在粮道，在人心。林文远绝不会让墨将军打赢这一仗。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断他粮草，毁他军械，散他军心，甚至……在关键时刻，背后捅刀。慕容辰，便是他最好用的棋子。若战事不利，或墨将军稍有差错，弹劾的奏章会如雪片般飞往京城。若战事顺利……恐怕林相更会坐立不安，到时用的手段，只会更阴狠毒辣。”
他顿了顿，看着墨昭骤然苍白的脸色，声音放低了些：“所以，墨将军此去，是死局，亦是险局。破局之机，一在自身，需在最短时间内整合北境力量，打出一两场胜仗，稳固军心，获取喘息之机。二在外援，需有可靠的后方，能提供朝廷渠道之外的粮草、军械、乃至……情报支持。”
外援……可靠的后方……
墨昭猛地抬起头，看向阿夜，眼中亮起一道光芒：“你是说……”
“抚州。” 阿夜缓缓吐出两个字，目光沉静而坚定，“我们这里，或许能成为墨将军的‘外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