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明月,照在抚州城“奇味轩”的后院。
白日里的喧嚣已然散去,前店早已打烊,周掌柜带着伙计们清点完账目,将沉甸甸的钱箱锁进柜台下的暗格,也各自歇息去了。后院灶间的火早已熄灭,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郁的麻辣余香,混合着春日夜晚的清冷。
墨昭没有睡。她披着一件外衣,坐在院中石桌旁,面前摊着今日的账本和几张写满字的纸。刘二狗和栓柱蹲在灶间门口,就着廊下灯笼的光,仔细擦拭着明日要用的锅具和工具。阿夜则坐在稍远的桂树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却许久未翻一页。
“今日营收,刨去成本,净利一百八十三两七钱。”墨昭合上账本,揉了揉眉心,“比预想的多了三成。主要是‘麻辣粉’和礼盒装卖得好。周掌柜说,光是‘庆丰楼’和‘四海货栈’的订单,就占了四成。”
栓柱憨憨地笑道:“昭姐姐,咱们这是要发大财了啊!今天那队伍,从早排到晚!”
刘二狗却皱眉道:“生意好是好事,可我总觉得,今天来买‘麻辣粉’的那些行商,眼神不太对。不像寻常做买卖的,倒像是……急着囤货。还有那个‘四海货栈’的孙老板,一直打听咱们的产量能到多少,能不能长期稳定供往北边。”
墨昭眸光微凝。她也注意到了。今日店里,至少有四五拨人,开口就问“麻辣粉”的库存和北运渠道,对价格反而不甚在意。结合老刀前日带来的关于北境不稳的消息,这些异常采购行为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二狗观察得仔细。”墨昭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生意好了,盯着的人就多。从明日起,后坊进出要更严。无关人等,一律不准靠近灶间。原料入库、成品出库,必须你和栓柱两人同时经手,账目日清。周掌柜那边,只负责前店销售和接单,不涉及配方和具体产量。”
“明白!”刘二狗挺直腰板。
墨昭又看向阿夜:“阿夜,你今日在店里,可还发现什么异常?”
阿夜放下书卷,声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沉:“前店客人中,混着三个练家子。一个在柜台前逗留许久,看似挑货,实则在观察后门和通往后院的通道。一个在对面茶楼坐了半日,视线未离开过铺门。还有一个,扮作挑夫,在巷口歇了两次脚。”他顿了顿,“都不是生面孔。是聂锋的人。”
墨昭心下了然。阿夜的旧部已经开始暗中布防了。这既是保护,也意味着他们已确认了阿夜的身份,并开始行动。她沉吟片刻,道:“让他们撤了吧。太明显了,反而惹人注意。铺子新开,有人好奇窥探也正常。只要不动手,便由他们去。真要有事……”她看向阿夜,“你的人,能及时赶到么?”
阿夜与她对视,缓缓点头:“可以。”
这便是够了。墨昭不再多言,将账本和纸张收好,起身道:“不早了,都歇着吧。明日还要忙。”
刘二狗和栓柱应了声,收拾东西回厢房了。墨昭也转身往正屋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向依旧坐在树下的阿夜:“你也早点休息。腿刚好些,别熬着。”
阿夜“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墨昭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推门进了屋。屋里没有点灯,她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走到床边坐下,却没有立刻躺下。白日里的喧嚣、账目上的数字、行商们急切的眼神、阿夜那句“聂锋的人”……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边关的烽火,终究还是烧过来了,而且以这种方式,与她的生活产生了交集。“麻辣粉”因便于储存携带、能驱寒开胃,竟阴差阳错地成了潜在的军需物资。这看似是巨大的商机,背后却隐藏着难以预测的风险。一旦与军方、与边贸深度绑定,她这小铺子,就不再只是沈记的合作伙伴,而是各方势力博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还有哥哥……墨轩要出征了。虽然密信尚未送到,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林相绝不会放过这个将哥哥彻底铲除的机会。战场刀枪无眼,更何况还有慕容辰这个“监军”在侧……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忧虑。担心无用。她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站稳,攒足资本,织密自己的网。只有这样,无论北境风云如何变幻,无论哥哥面临何等险境,她都能有一份接应的力量,而不是只能被动等待。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过瓦片的声响,一闪即逝。是夜枭?还是聂锋的人?又或是……别的什么人?
墨昭没有动,只是静静听着。良久,那声响再未出现。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而在与她一墙之隔的阿夜房中,烛火早已熄灭。阿夜和衣躺在榻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毫无睡意。聂锋傍晚时通过墙砖暗记传来的消息,此刻正在他脑中回响:
“已确认,跟踪墨姑娘的两人,是黑虎帮外围眼线,受刘有财指使,意在摸清铺子底细和姑娘行踪。已处理干净,短期内不会再来。北境军情属实,朝廷已决议出兵,主帅……似是镇国将军墨轩,监军为二皇子慕容辰。北漠此次犯边规模空前,左贤王部倾巢而出,背后疑有西羌部落策应。另,沈记近日与一批北地行商接触频繁,所购‘麻辣粉’数量巨大,行商中混有疑似军中采办人员。已着人详查。”
墨轩挂帅……慕容辰监军……
阿夜(君夜玄)的唇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林文远,好手段。将这对“仇人”一同送上战场,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么?可惜,你大概不知道,真正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墨轩……那个人的妹妹,救了他的命,给了他一方容身之所,让他这苟延残喘的残躯,重新感受到了活着的温度与力量。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墨轩轻易死在北境,死在林文远的算计之下。
还有慕容辰……那个曾与“她”有过婚约,却又在悬崖边松开了手的男人。阿夜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的杀意。有些债,总要还的。战场,倒是个不错的了结之地。
他缓缓坐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夜风灌入,带着远处桃花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黑夜,看到了那旌旗招展、即将开拔的军营,看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中、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身影。
墨轩,此去北境,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或许……可以联手,演一出好戏给林文远看看。至于慕容辰……他眼底寒光一闪。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玄铁子符,指尖抚过上面凹凸的纹路。墨昭将它交给他时的眼神,平静而信任。这份信任,他不能辜负。北境的风云,他或许无力直接插手,但在这抚州城,在她身边,他必须为她撑起一片天,扫清一切暗处的威胁。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从北境,吹到了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