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文华殿。
早朝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肃杀。鎏金蟠龙柱沉默矗立,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只有御座旁铜漏滴滴答答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与一种无形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昨夜抵京,内容虽未完全公开,但“北漠左贤王部犯边”、“连陷两堡”、“守将殉国”、“百姓流离”等只言片语,已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承平日久的天盛王朝表面那层繁华锦绣。龙椅上的帝王,天盛帝君天昊,年过五旬,面容依旧威严,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鸷,在今日显得尤为清晰。他手中捏着那份染血的军报,久久不语,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
“北境之事,诸卿……可有良策?”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在大殿中回荡。
短暂的死寂后,文官队列中,一人出列。紫袍玉带,鹤发童颜,正是当朝丞相,林文远。他手持玉笏,躬身道:“陛下,北漠蛮夷,不识王化,屡犯边疆,实乃疥癣之疾。然此次来势汹汹,连克我边堡,气焰嚣张,不可不予以雷霆之击,以彰天威,安黎庶之心。”
“林相所言极是。” 皇帝微微颔首,“只是,何人可为朕分忧,担此平虏重任?”
这便问到关键了。北境军务,自一年前“战神”瑞王君夜玄“殉国”、镇国将军墨轩重伤残疾后,便一直由几个资历平平的将领分管,互相掣肘,军心士气早已不复当年。如今强敌叩关,谁能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武将队列中,几位老将互相交换着眼神,有的跃跃欲试,有的面露难色,更多的则是将目光投向了文官前列——那里,还坐着一个特殊的人。
林相目光微闪,再次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带着惯有的、老谋深算的沉稳:“陛下,北漠左贤王阿史那摩,骁勇善战,麾下铁骑精锐,非同小可。寻常将领,恐难当其锋。老臣思来想去,朝中能将,首推……”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武将队列末尾,那个坐在特制轮椅中、始终沉默如山的瘦削身影,“镇国将军,墨轩。”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墨轩?那个双腿残疾、困坐轮椅、沉寂近一年、几乎被众人遗忘的“废人”将军?让他去对抗凶名赫赫的北漠左贤王?林相这是……老糊涂了?还是……别有用心?
就连御座上的皇帝,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墨轩的眼神,复杂难明。
墨轩依旧垂着眼,仿佛殿中的惊诧与议论与他无关。只有那放在轮椅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墨将军忠勇,朕素知。” 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然其腿疾……恐难胜任鞍马劳顿,临阵指挥之责。”
“陛下明鉴。” 林相立刻接口,语气诚恳,“墨将军腿疾,确是不便。然将军韬略,冠绝三军,昔日北境,屡建奇功,威震漠北。阿史那摩之流,闻将军之名,亦要胆寒。此战,非仅需猛将冲锋,更需帅才运筹帷幄,稳定军心。墨将军虽不良于行,然智谋仍在,威望犹存,坐镇中军,调度指挥,足矣!”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墨轩的“残疾”说成了“不便”,却将他的“智谋”和“威望”捧到了不可或缺的高度。仿佛此战非墨轩不可,若是不用,便是朝廷自折臂膀,寒了将士之心。
“况且,” 林相话锋一转,目光又飘向了另一侧,站在几位皇子前列、面色有些苍白憔悴的二皇子慕容辰,“二皇子殿下,年富力强,仁孝聪慧,近年来协理部分朝政,亦显干才。老臣斗胆提议,可否请二皇子殿下为监军,与墨将军一同前往北境?一来,可代陛下犒赏三军,宣示天恩;二来,殿下亲临,可鼓舞士气,震慑宵小;三来,有殿下坐镇,亦可与墨将军互为臂助,确保军令畅通,粮草无虞。”
让二皇子慕容辰去做监军?还是和墨轩一起?
这下,连最迟钝的官员也嗅出了不对劲。墨轩与慕容辰之间,因墨昭坠崖之事,早已势同水火,满朝皆知。林相这安排,哪里是“互为臂助”,分明是“互为掣肘”,甚至……是送羊入虎口!谁不知道墨轩恨极了慕容辰?将慕容辰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还是危机四伏的战场,这安的什么心?
慕容辰脸色更是瞬间惨白,猛地抬头看向林相,眼神中充满了惊愕。他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被皇帝一个冰冷的眼神压了回去。
皇帝沉默着,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墨轩。”
“臣在。” 墨轩推动轮椅,出列半步,声音嘶哑平静。
“北境军情紧急,朕……准林相所奏。即日起,恢复你镇国将军之职,总领北境平虏军事,有临机专断之权。兵部、户部,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臣,领旨。” 墨轩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冰冷笑意。林文远,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可惜,你算漏了一点。
“慕容辰。” 皇帝又看向二皇子。
慕容辰浑身一颤,出列跪倒:“儿臣在。”
“着你为北境监军,即日准备,随军出征。务必恪尽职守,不得干涉墨将军军事,需以大局为重,稳定军心为首要。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儿臣……领旨。”
“退朝!” 皇帝拂袖起身,不再看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径直转入后殿。
百官山呼万岁,心思各异地散去。看向墨轩的目光,有同情,有惋惜,有算计,有幸灾乐祸。看向慕容辰的,则多是怜悯与躲闪。谁都知道,这对昔日的“准郎舅”,此去北境,怕是凶多吉少。
林相在几名心腹的簇拥下,缓缓走出文华殿。春风拂过他保养得宜的面颊,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北方天空,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墨轩,你妹妹的命,还有你那双废腿,想必日夜煎熬着你吧?本相给你这个机会,给你兵权,给你复仇的“舞台”。至于能不能活着回来,能不能“大仇得报”,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理了理袍袖,登上候在殿外的轿辇,帘子落下,遮住了所有算计。
宫门外,墨轩的轮椅被墨忠推着,缓缓行在出宫的御道上。春风依旧料峭,吹动他空荡荡的裤管。他抬起头,望向南方,目光似乎越过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的抚州。
昭昭,哥哥要走了。去一个能重新握刀的地方。林文远想借刀杀人,哥哥便让他看看,这把刀,究竟锋利几何。至于慕容辰……他眼底寒光凛冽。有些债,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战场,倒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地。
“将军……” 墨忠低声唤道,声音里满是担忧。
“无妨。” 墨轩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回府。准备出征。另外,给抚州那边,递个消息。告诉她,哥哥要去北边了,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安心做她的生意。边关的风雨,吹不到抚州去。”
“是。” 墨忠应下,推着轮椅,加快了速度。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仿佛出征的战鼓,正被缓缓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