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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定宿命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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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聋的钟磬之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临安城上空,祭祀大典的肃穆被彻底撕裂,留下死一般的沉寂。方才还虔诚匍匐的百官公卿,此刻如同受惊的蝼蚁,头颅低垂,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唯恐一丝动静便引来那御座之上滔天的怒火。

皇帝赵顼的脸,已从最初的错愕转为一片铁青。他霍然起身,龙袍袖口带翻了御案一角,沉重的紫檀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广场上如同惊雷炸响。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九旒冕冠剧烈地晃动,珠玉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映衬着他眼中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火焰。

“拿下!”

两个字,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帝威,狠狠劈向祭坛之下。那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穿透力,清晰地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阳光都失去了温度。

“逆贼!尔等竟敢亵渎社稷,祸乱朝纲!”赵顼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亲王赵璩、郑侍郎、余尘、林晏,及所有涉事人等,即刻拿下!打入天牢!严查!朕要看看,是谁给的胆子,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滔天恶行!”

禁军统领韩世忠脸色煞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猛地一挥手,铠甲叶片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如狼似虎的披甲禁卫,潮水般从广场四周的阴影里涌出,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汇成一片压抑的鼓点。无数柄闪着寒光的长戟、腰刀出鞘,锋芒直指祭坛中央那突兀的几个人影。

赵璩亲王,这位平素温雅从容、深得朝野“贤王”赞誉的宗室贵胄,此刻面如金纸。他挺拔的身姿似乎在一瞬间垮塌下去,徒劳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咕哝。那身华贵的亲王蟒袍,在周遭冰冷的刀兵映照下,显得如此刺眼而脆弱。两名魁梧的禁军如铁钳般扣住他的双臂,毫不留情地将他拖离御座之前。他踉跄着,挣扎着回头,目光死死钉在御座之上,那里有他血脉相连的皇兄,此刻却只投来一片冰冷彻骨的漠然。

郑侍郎则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肥胖的身体抖如筛糠,软泥般瘫倒在地。他涕泪横流,口中语无伦次地哀嚎着:“陛下!陛下!臣冤枉!臣是被逼的!是亲王!是他!他……”话音未落,已被粗暴的禁军拖拽着双脚,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刺耳的哭嚎声被拖远。

余尘和林晏并肩而立,宛如祭坛中央两株孤峭的寒松。他们并未反抗,任由冰冷的铁甲贴上身体。余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只是在那御座投来审视目光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垂下了眼睑。林晏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抑或是对这荒诞命运的无声嘲讽?他肩头的箭伤因禁军的粗暴动作而撕裂,鲜血迅速洇湿了包扎的白布,在浅色的官袍上绽开刺目的红梅。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随即被余尘不动声色地伸臂撑住,两人在刀锋环绕中,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支撑的力量,被禁军推搡着押离这片风暴的中心。

临安城,这座刚刚还沉浸在神圣祭祀氛围中的繁华帝都,仿佛被投入了冰窟,瞬间冻结。亲王、户部侍郎、大理寺官员同时下狱,牵连名单如雪片般从宫中飞出,投向各府各衙。街巷之间,往日喧嚣被一种压抑的死寂取代,行人步履匆匆,眼神惊惶躲闪,连街边叫卖的货郎都压低了喉咙。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蔓延,笼罩了整座城市。权力的棋盘在瞬息间被彻底掀翻,所有棋子都暴露在刺眼的强光之下,等待着被碾碎或重新摆布。

大理寺诏狱的最深处,隔绝了人世间所有的光与声。只有墙壁上永不熄灭的松油火把,跳跃着昏黄而扭曲的光影,将铁栅栏的影子拉长、变形,投射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霉烂味和绝望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黏腻感。

审讯持续了整整七日七夜。这七日,诏狱深处从未停歇过刑具的撞击、皮肉的撕裂和压抑到极致的惨嚎。皇帝震怒之下,主审此案的刑部尚书王元晦、御史中丞李纲、以及被临时赋予监审之权的大太监梁师成,如同三尊冰冷的石像,轮番坐镇。他们的目光穿透铁栏,落在囚徒身上,带着审视灵魂的穿透力。

余尘和林晏被分开囚禁,但审问的核心,始终围绕着他们提供的证据链。

昏暗的审讯室内,余尘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他面对着三位主审官,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将一块用油布包裹的、边缘烧焦卷曲的秘录残页推到冰冷的石案上。残页上,那独特的、形似扭曲火焰缠绕着破碎星辰的符号,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得诡秘异常。

“此物,”余尘的指尖划过那焦黑的边缘,落在那狰狞的符号上,“得自岳祠地宫深处,一处尚未被完全焚毁的密龛。此符号,与当年太学血案死者身上所刻,与天火案现场遗留的印记,同出一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元晦和李纲紧锁的眉头,以及梁师成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此乃亲王麾下死士的独门标识,用以宣告效忠与任务完成。”

紧接着,是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钥匙的齿牙磨损严重,显然频繁使用过。余尘将其放在残页旁:“此钥,开启岳祠地宫深处一间秘库。库中所藏,有亲王亲笔所书、调度死士的密令,有郑侍郎经手、挪用国库巨资以豢养私兵死士的账簿,更有……”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数份伪造的‘天火案’证据,用以构陷忠良,混淆视听。”

最后,是那封血书。一块染血的粗布,字迹歪斜扭曲,带着濒死前最后的挣扎。林晏在另一间审讯室里,隔着厚重的墙壁,几乎在同一时刻,复述着太学线人最后以生命传递的遗言:“‘…亲王…仿天火…嫁祸…灭口…地宫…’”

三份证据,如同三根致命的楔子,一根根钉入亲王赵璩精心构筑的堡垒。

堡垒的崩塌,始于郑侍郎。

当那份清晰记录着他挪用巨额官银、签章画押的私兵账簿副本,被李纲冰冷地摔在他面前时,郑侍郎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他瘫倒在冰冷的地上,涕泪与污秽糊了满脸,肥胖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主仆情谊,什么家族存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是亲王!都是他!是他逼我的!”郑侍郎嘶声哭喊,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是他要豢养死士,是他要模仿天火案制造混乱,是他要杀人灭口!他…他觊觎大位已久!他书房暗格里…有…有与金人往来的密信!还有…还有当年构陷岳将军的一些旧档…是他…是他截留了部分关键证据,栽赃嫁祸!”他语无伦次,却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将更多肮脏的隐秘喷吐而出。

亲王赵璩的审讯室,气氛则截然相反。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面对如山铁证,面对郑侍郎那刺耳的背叛指控,赵璩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失去所有生气的泥胎木偶。他不再辩解,不再愤怒,那双曾经温润、深藏着野望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审讯室低矮、布满霉斑的穹顶,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石,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终点。只有偶尔,当听到“金人”、“岳将军”等字眼时,他那死水般的眼瞳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便沉没无踪。那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一种棋局终了、满盘皆输的绝望,一种被更高力量彻底抛弃的冰冷彻悟。

皇帝赵顼在深宫之中,一份份翻阅着由王元晦、李纲、梁师成三人联署的密奏。烛火跳跃,将他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御书房墙壁上,显得愈发森冷。当看到郑侍郎供词中提及“金人密信”和“岳将军旧档”时,他执着朱笔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一滴鲜红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珠,滴落在奏折的边缘。他面无表情地拿起另一份密奏,那是梁师成单独呈上的,关于余尘在审讯中那些“不合常理”的陈述。

余尘在解释自己如何能识破那些复杂隐秘的符号、洞悉早已被岁月掩埋的仪式细节时,巧妙地编织了一张看似合理的大网。

“此等邪异符号,家父早年游历西域时,曾于一座荒弃的祆教古庙残壁上拓印得见,收录于家传古籍之中。幼时顽劣,翻阅旧书,故而有些印象。”余尘的声音在奏折的字里行间显得平静而疲惫。

“至于那血祭仪式细节…数年前,臣奉旨查办江南白莲教案,曾在其巢穴地窟深处,见过类似的血腥祭坛布置。彼时只觉邪异可怖,记忆尤深。此番在岳祠地宫再见,两相印证,方觉亲王所谋,与邪教手段如出一辙,其心可诛。”

他将前世用生命换来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巧妙地镶嵌在今生的“家传古籍”和“办案经历”这串链条之上。那些跨越时空的追索痕迹,被完美地融入了余尘这个大理寺评事“合理”的认知范畴。奏折里,梁师成小心翼翼地附上了自己的观察:“余尘言及家传、旧案,神色哀戚,似有隐痛,然其所述细节,环环相扣,与证物、人证皆能吻合,逻辑缜密,无懈可击。”

赵顼的目光在奏折上停留了很久。最终,他提起朱笔,在梁师成的评语旁,批下三个冷峻的小字:“知道了。”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亲王赵璩谋逆大案,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临安城激起的滔天巨浪,最终以一种被精心修饰过的姿态,呈现在天下人面前。

三司会审定谳的明诏,由黄门侍郎在承天门外高声宣读。诏书历数赵璩“豢养死士”、“构陷大臣”、“私通外邦(隐去金国字样,代之以‘北地’)”、“亵渎祭祀”、“图谋不轨”等十数项大罪。其罪滔天,罄竹难书。念其身为皇室宗亲,太祖血脉,皇帝陛下仁德宽厚,法外施恩,免其死罪,削去一切爵位封号,废为庶人,圈禁于皇城西内冷宫——永巷深处,非死不得出。其党羽,依附者如郑侍郎之流,斩立决,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其余从犯,视情节轻重,或绞或流,朝堂为之一肃。

诏书中,岳祠地宫的血腥与秘辛,被轻描淡写地隐去,只以“私设刑狱,残害忠良”八字带过。太学血案、天火旧案被提及,但仅作为赵璩“构陷大臣,扰乱朝纲”的佐证。那最核心的、涉及皇室尊严的隐秘——关于当年岳将军冤案的蛛丝马迹,关于可能存在的、更深层的皇家黑手,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外公布的,是一个被剥离了最核心毒刺的、相对“体面”的版本。皇家的颜面,在血污之上,被强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尘埃落定之日,余尘和林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被带到了皇帝赵顼面前。地点并非庄严肃穆的金銮殿,而是御花园深处一座僻静的暖阁——静心斋。窗外是精心修剪的松柏和嶙峋的太湖石,景致清幽雅致,却透着一股刻骨的疏离。

赵顼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明黄的常服在暮春午后的微光里,显得格外刺目,也格外孤寂。阁内焚着龙涎香,气味沉郁厚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此次,”皇帝的声音不高,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二人,拨乱反正,揭露逆谋,于社稷有功。”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先在林晏苍白憔悴却依旧挺直的肩背处停留了一瞬,那里官袍下的箭伤绷带隐约可见。随即,那目光便牢牢锁住了余尘的脸,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的审视。

“然,”赵顼话锋陡然一转,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如同玉石相击,“擅闯皇家禁地岳祠,扰乱祭祀大典,亦是重罪。功过相抵。”他顿了顿,目光在余尘脸上逡巡,似乎在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赏,就不必了。罚,亦免了。你们,好自为之。”

“功过相抵”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余尘的心脏。没有嘉奖,没有擢升,只有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将他们以命相搏换来的一切抹平。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皇帝那最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不是看功臣的眼神,也不是看罪臣的眼神。那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评估的凝视。仿佛在审视一件无法掌控的、蕴藏着未知危险的器物。尤其是在他说出“好自为之”四个字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幽芒,让余尘脊背瞬间爬满了寒意。他清晰地感知到,在那位至尊的眼中,自己知晓的那些“不该知晓”的秘辛,比赵璩的刀兵更为危险。

林晏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余尘在袖中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衣角。两人深深躬身:“臣,谢陛下隆恩。”声音在沉郁的龙涎香气中,显得格外单薄。

退出静心斋,穿过冗长而寂静的宫道。午后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墙,在脚下投下狭长而冰冷的阴影。宫道两侧侍立的禁军,甲胄鲜明,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目光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移动,无声地施加着沉重的压力。

直到走出最后一道宫门,沉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余尘才感到一直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然而,那被皇帝目光刺中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

“功过相抵?”林晏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沙哑的嘲弄,打破了沉默。他侧过头,看向余尘,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尚未散尽的血丝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倒也算公道。至少,脑袋还在脖子上。”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因牵动了肩头的伤而微微蹙眉。

余尘没有立刻回应。他停下脚步,站在宫门外喧闹与宫墙内死寂的交界处,目光沉沉地望向林晏。眼前这张年轻、锐气、此刻写满疲惫却依旧鲜活的脸,与记忆中那张刻骨铭心、沾满背叛与鲜血的面容,在时光的湍流中猛烈地撞击、重叠。

前世冰冷的诏狱,林晏那看似关切实则淬毒的言语,递来的那碗断肠汤药……那些曾日夜啃噬他灵魂的恨意,如同被投入烈焰的坚冰,在经历了祭坛上的生死相托,经历了诏狱中的彼此支撑后,终于开始剧烈地消融、崩塌。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深沉的情感,如同地脉深处涌动的暖流,从恨意消融的废墟中悄然滋生、蔓延。那不是简单的谅解,更像是在命运的废墟之上,重新认识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林晏今生的赤诚,如同淬炼过的真金;他那近乎鲁莽的无畏,在权谋的泥潭中显得如此珍贵而耀眼。余尘感到一种沉重而酸涩的东西堵在胸口,是释然?是感慨?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厘清的牵绊?

“林晏,”余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久经压抑后终于松动的沙哑,他伸出手,并非拥抱,而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尘埃般,轻轻拂过林晏肩头官袍上那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边缘,“箭伤…还疼吗?”

这个细微的动作,无关风月,却胜过千言万语。林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眼,撞进余尘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卸下了所有冰冷防备的眼眸。祭坛之上,那毫不犹豫将他护在身后的身影;诏狱黑暗里,隔着墙壁传来的压抑咳嗽声;此刻这指尖轻拂带来的、几乎灼伤皮肤的触感……无数画面与感受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余尘!”林晏的声音哽咽了,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炽烈。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握余尘的手,而是紧紧地、用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要将某种滚烫的情感,通过这肌肤相贴之处,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他的眼眶瞬间通红,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深入骨髓的守护与爱恋,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喷薄的出口。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炽热、义无反顾。

余尘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但他没有挣脱。两人就这样站在宫门之外,喧嚣的市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目光交汇处,是生死淬炼后的澄澈,是心意相通的无声激流。前世的恨,今生的劫,都在这一眼、这一握中,化作了无需言说的羁绊。未来或许仍有风刀霜剑,心结未必尽解,顾虑依旧存在,但此刻,他们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夜色如墨,沉沉地浸染着临安城。白日里的喧嚣与恐慌,都被这浓重的黑暗暂时吞噬。余尘的居所内,一盏孤灯如豆,在窗纸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

林晏肩头的伤口已由太医重新敷药包扎妥当,换了干净的素色中衣,脸色在灯下依旧显得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他斜靠在矮榻上,余尘则坐在榻边的矮凳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木几,几上摆着一壶温着的清茶和两只粗瓷杯。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茶香,静谧得能听到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连日来的惊心动魄、生死博弈,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之外。然而,一种无形的张力却在静谧中悄然弥漫。有些话,有些事,如同沉在河底的巨石,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终需触碰。

余尘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粗瓷温热的触感,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茶汤上,思绪却飘得很远。岳祠地宫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仿佛又萦绕在鼻端。祭坛上冰冷的符文,死者空洞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柄刺穿黑暗的淬毒匕首…权谋与杀戮的印记,已深深烙入灵魂深处。他知道,这绝非终结。岳祠的血,不过是撕开了冰山一角。当年构陷岳将军,将他前世打入地狱、最终惨死诏狱的元凶,那真正执棋、翻云覆雨的黑手,依旧高踞在那座森严的皇城深处,稳坐钓鱼台。他前世的冤,今生的恨,皆系于此。

“岳祠…”林晏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也在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地宫深处,那些血…那些枉死的人…还有祭坛上……”他顿了顿,仿佛在极力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这辈子,怕是忘不掉了。” 那不仅仅是记忆,更是一种烙印,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踏入的深渊,有多么黑暗。

余尘抬起眼,望向林晏。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眸,此刻映着灯火,竟透出一种林晏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疲惫与深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林晏的心脏。他想起了祭坛上,那决然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起了余尘在审讯室中,如何将那些致命的线索串联成网,冷静得令人心悸,却也孤独得令人窒息。

“余尘,”林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心,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余尘,“祭坛上,你说…‘害你至深的旧案’…那究竟是什么?”他问得极其小心,仿佛怕惊飞一只易碎的蝶,“是岳祠案牵连的旧事?还是…更早?比我们知道的…更深?”

终于来了。余尘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杯中平静的茶汤,因这细微的力道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沉默着,目光从林晏急切而担忧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前世诏狱的阴冷潮湿,铁链的冰冷刺骨,那碗汤药穿肠蚀骨的剧痛,还有眼前之人前世那张冰冷无情的脸……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撕扯。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孤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终于,余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灵魂深处艰难地剥离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与…荒诞。

“若我说…”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苦涩至极的东西,目光重新落回林晏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藏着整个宇宙的谜团与风暴,“…是前世呢?”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若我说,你我之间,隔着一段你全然不知的、血海深仇的前世?”余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林晏的心上,“在那段早已被遗忘的时光里,你,林晏,曾亲手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桩‘害我至深的旧案’,最终断送我性命的…正是你最信任的交付?”

他微微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手手腕内侧一处极其浅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那疤痕的形状,像是一道被某种特殊刑具反复碾压后留下的印记。昏黄的灯光下,那疤痕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

“若我说,是前世的你,在那暗无天日的诏狱深处,看着我承受酷刑,最终…递给了我一碗‘了断’的汤药?”余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林晏的眼底深处,“林晏,此言…你可信?”

“哐当!”

一声脆响骤然撕裂了室内的死寂。

林晏手中的粗瓷茶杯,毫无征兆地从他剧烈颤抖的手指间滑脱,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瞬间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飞溅开来,有几滴溅落在他的衣摆和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狂暴的九天玄雷狠狠劈中!所有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骇人的惨白。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或炽烈如火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在灯下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仿佛要从眼眶中迸裂出来!里面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骇、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根基的、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前世?

血海深仇?

亲手推入深渊?

递上…断魂汤?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他死死地盯着余尘手腕上那道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的旧疤,那道他从未留意过的、此刻却显得如此狰狞刺目的疤痕!前世…诏狱…酷刑…自己递上的毒药?这荒谬绝伦、如同梦魇般的指控,却诡异地与他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触及、却总在午夜梦回时令他心悸窒息的黑暗角落产生了恐怖的共鸣!那些模糊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画面…冰冷的镣铐…绝望的嘶吼…还有一双,一双无比熟悉、此刻想来却让他痛彻心扉的、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

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林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从矮榻上栽倒。他猛地伸手,不是扶榻,而是如同濒死之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带着一种要将对方腕骨捏碎的决绝和恐慌,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余尘抚着疤痕的那只手!

他的手冰凉刺骨,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力量却大得惊人。

“余尘!” 林晏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若真有那等…猪狗不如的前世……”

他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毫无人色,唯有那双赤红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毁天灭地的决绝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住余尘深不见底的眼瞳。

“那今生——”

他攥着余尘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三分,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灵魂、一切都通过这唯一的连接,强行灌注进去。

“我林晏这条命,就押给你!任你驱使!任你予夺!”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砸在余尘的心上,也砸在这昏暗斗室凝固的空气里。

“以此身!此命!为你赎尽前尘!”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一种撕裂苍穹的悲怆与不容置疑的誓言。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他赤红的眼眶,混合着额角因极度激动而迸出的冷汗,沿着惨白的面颊蜿蜒而下,砸落在两人紧紧相扣、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那泪水,滚烫得几乎灼伤皮肤。

斗室之内,灯芯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昏黄的光晕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将两人紧锁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最终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余尘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都在呻吟。他看着眼前这张被泪水、冷汗和极致的痛苦彻底冲刷的脸,那双燃烧着献祭般火焰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怀疑,只有滔天的悔恨和不顾一切的赎罪决心。前世冰冷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泪水、这决绝的誓言,彻底焚成了灰烬。一股同样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冷的堤坝。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只紧箍的手,反而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近乎颤抖的力度,缓缓地、坚定地覆在了林晏那只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指尖传来的,是对方手背皮肤下汹涌搏动的血脉,是那滚烫泪水的湿意,更是那份沉甸甸、以命相托的炽烈。

宿命的齿轮,在血与火的淬炼之后,在泪水与誓言的浇铸之下,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咬合声,紧密地、不可逆转地咬合在了一起,碾过废墟,向着前方更浓重、更未知的黑暗深渊,轰然转动。

临安城的夜,在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后,终于显露出几分虚假的宁静。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单调而悠长,一声,两声,三声…小心翼翼地丈量着这劫后余生的夜色。

余尘悄无声息地立于大理寺衙署那高高的角楼飞檐之上。此处并非皇城制高点,却足以俯瞰大半座沉睡的临安城。脚下是鳞次栉比、沉浸在黑暗中的屋宇轮廓,远处是蜿蜒如墨带的钱塘江水。然而,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这层温软的江南夜色,越过重重屋脊,死死地钉在皇城的方向。那里,宫阙连绵的暗影蛰伏在更深的黑暗里,如同盘踞的巨兽,只有零星几点象征皇权的灯火,如同巨兽冷漠的眼睛,在黑夜中无声地闪烁。

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拂过,卷起他未束紧的几缕鬓发,也带来远处勾栏瓦舍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风撕碎的靡靡之音。这虚假的太平,这粉饰的繁华,在他眼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肮脏。

岳祠地宫的血腥气,似乎又萦绕在鼻端。那些凝固的暗红,那些枉死的冤魂,那冰冷的祭坛符文…这一切,都仅仅是个开始。是撕开这华丽锦袍的第一道裂口,露出下面早已腐烂流脓的肌理。

“岳祠的血,”余尘的声音很低,几乎被夜风吹散,却带着一种淬炼过的、金属般的冰冷锋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地狱中凿出,“只是开始。”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皇城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那里是皇帝寝宫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倒映着皇城稀疏的灯火,却无一丝暖意,唯有冰封千里的酷寒与刻骨的恨意。

“那些真正欠下血债的人,”他近乎一字一顿,字字染血,“一个,都逃不掉。”

衣袂破风声自身后响起,轻捷而熟悉,带着夜风的微凉。

林晏无声地落在他身侧,肩并肩,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体散发的微温。他并未看余尘,同样将目光投向那片象征至高权力的黑暗宫阙,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冷硬而坚定。他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询问,仿佛余尘方才的低语,早已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无论你要去哪里,”林晏的声音响起,平静,沉稳,却蕴含着磐石般的重量,穿透了呜咽的夜风,“无论你要做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余尘冷峻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狂乱与痛苦,只剩下一种澄澈见底的、义无反顾的坚决,如同淬火后百炼的精钢。

“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掷地有声。不是询问,不是承诺,是宣告。宣告着生死相随,宣告着同赴深渊。

余尘没有转头,但覆在冰冷栏杆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指尖触及的,是林晏同样按在栏杆上的手背。肌肤相贴的瞬间,没有言语,只有一股无声的力量,如同奔腾的地火,透过那一点接触,汹涌地传递过来,驱散了皇城方向带来的刺骨寒意。

宿命的巨轮,碾过了血与火的祭坛,冲破了恨与悔的樊笼,在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下,发出沉闷而坚定的轰鸣,紧密咬合,向着前方那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未来,不可阻挡地转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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