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但临安城上空积压的灰暗并未散去,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也压在城西岳祠那一片肃穆得令人窒息的飞檐斗拱之上。巨大的青铜香炉立在祠前广场中央,缭绕的青烟笔直升起,又被无形的重压揉碎,弥散成一片稀薄的愁云惨雾。空气里浮动着祭品的香火气、新漆的桐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无数甲胄和兵刃汇聚一处,无声蒸腾出的杀伐味道。
旌旗猎猎,仪仗森严。禁军侍卫身披重甲,如同冰冷的铁铸人偶,环绕着整个岳祠核心区域。他们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外围黑压压的屏息凝神、跪伏在地的百姓。每一次佩刀与甲叶的轻微碰撞,都像重锤敲在紧绷的鼓皮上。
皇帝的身影在高高的主祭台上只是一个明黄色的威严轮廓,遥远而模糊。洪亮的礼官唱诵声在空旷的祠宇间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庄严韵律,掩盖了无数暗流汹涌的心跳。
在这片肃杀与压抑的核心之外,人群的边缘,一个身影如同被遗忘的石子,融在灰暗的角落。林晏背靠着一根冰冷的、刻满风霜痕迹的石柱,粗粝的纹理硌着他的脊骨。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脚下被踩得泥泞不堪的青石缝隙里。那里,一个不起眼的、积着浑浊雨水的石槽,映出他此刻的狼狈——脸颊消瘦,胡茬凌乱,额角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疤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唯有那双眼睛,深处翻腾着熔岩般的灼热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与石槽里死气沉沉的倒影格格不入。
他藏在宽大旧袍袖中的右手,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的残破纸页。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糙纸面上墨迹的凸起,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那是秘录的残页,是血淋淋的真相,更是他唯一能撬动这铁幕死局的钥匙。
隔着重重攒动的人头和冰冷的甲胄阵列,主祭台的景象模糊不清。但他知道,余尘就在那里。那个如同鬼魅般潜入风暴之眼的男人,此刻正独自面对着最深的黑暗。一丝尖锐的担忧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林晏的心脏。他用力吸了口气,混杂着香火、泥土和铁锈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反而压下了那股心悸。他抬起眼,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精准地投向靠近外围一处相对偏僻、堆放着备用祭品香烛的偏殿角落。那里,几只半人高的陶瓮隐在廊柱的阴影下。
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岳祠核心那令人窒息的重重拱卫之中,余尘的身影如同一缕被遗忘的、来自幽冥的风。他紧贴着巨大的盘龙石柱冰冷粗糙的阴影,整个人似乎已与那历经沧桑的石材融为一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精准地卡在礼官冗长唱诵的余音、侍卫因久立而微不可察调整重心、或者外围人群因敬畏而引发的轻微骚动的间隙里。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压缩,呼吸被压制到若有若无,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如淬火的刀锋,无声地切割着眼前的一切屏障。
主祭坛就在前方,巨大的青石平台在缭绕的香烟中显得庄严肃穆,亦是风暴无可争议的中心。皇帝端坐其上,明黄色的龙袍在香烟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威。几名身着繁复祭司礼服的乐师,手持古老的埙、篪,正吹奏着低沉肃穆的雅乐,位置微妙地靠近祭坛边缘。郑侍郎则侍立在皇帝下首稍侧的位置,垂手恭立,一派忠谨,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掠过余尘藏身的石柱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余尘的目光没有在郑侍郎身上过多纠缠。他的直觉如同绷紧的弓弦,嗡鸣着指向祭坛本身。那巨大的青石基座,历经百年香火供奉,本该沉淀着厚重与安稳。但此刻,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宏大祭祀氛围完全淹没的异样感,却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探着他敏锐的神经。不是声音,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扭曲的震颤?仿佛大地深处有某种不安的脉搏,正被强行压制在厚重的石板之下。
他的目光顺着基座边缘那些雕刻着古老祭祀图案的繁复纹路一寸寸逡巡。视线最终定格在祭坛西南角,一块雕刻着狰狞饕餮兽首的石板边缘。那石板与相邻石板的接缝处,本该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似乎有一线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青石色泽的深褐色污渍渗透出来,像一道干涸的血痕。更关键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油脂气味——并非祭祀的香油,而是某种更为刺鼻、带着燃烧预兆的火油气息——正极其谨慎地从那缝隙中逸散出来,随即被浓烈的香火味粗暴地吞噬。
祭坛下埋了东西!火油!引信!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亲王的目标,绝不仅仅是灭口,他竟敢……竟敢在祭祀大典上,在皇帝脚下,埋下弑君焚天的祸种!滔天的怒火瞬间烧灼了余尘的理智,一股冰冷的杀意取代了所有探查的念头。
就在这杀心骤起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另一处致命的异常!一名离皇帝最近的乐师,正微微俯身,似乎要调整脚下踩着的蒲团。就在他俯身的瞬间,宽大的乐师袍袖不易察觉地向下滑落了一寸,露出了袖口内里——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倏地刺入余尘的眼帘!那是袖箭机括的寒芒!
目标不仅是祭坛下的火油,还有此刻近在咫尺的皇帝本人!双管齐下,万无一失的绝杀!
余尘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如铁石。不能再等了!他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积蓄了全部力量的腰肢猛地一拧,整个人已从石柱的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并非那露出袖箭寒芒的乐师,而是祭坛西南角那块饕餮兽首石板!那里是引信的源头,是灾难的开关!
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也轻到了极致。贴地疾掠,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黑色闪电,直扑那致命的缝隙。外围警戒的侍卫只觉眼角的余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干扰了一下,像是一缕烟飘过,待凝神看去,却只见香烟缭绕,一切如常。
余尘的手在疾冲中已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指间赫然夹着一枚三寸余长、通体乌沉、开有细密血槽的棱形钢刺!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分花哨,钢刺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凝聚了他全身的爆发力,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狠狠扎向那块饕餮石板边缘那道致命的深褐色缝隙!
“咄!”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响起!乌沉钢刺带着无匹的劲道,硬生生穿透了石缝边缘的石质!刺尖精准地撞上了缝隙深处埋设的、一根手指粗细、涂满引火药的引信火绳!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石板下闷闷传来。那根被强力刺入的钢刺不仅瞬间截断了火绳,其携带的狂暴力量更是透过石缝,将下面埋设的机括狠狠撞得扭曲变形!祭坛深处那股被强行压抑的、不安的震颤感,如同被掐住了喉咙,陡然消失了。
这一声闷响,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什么声音?!”距离祭坛最近的一名侍卫统领霍然转头,厉声喝问,手已按上刀柄。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祭坛西南角那不合时宜的震动源头!
余尘的身影,如同撕破伪装的黑夜,在弥漫的香烟中骤然清晰起来!他半跪在祭坛边缘,一只手还按在那刺入石缝的乌沉钢刺末端。刺杀者的姿态,暴露无遗!
“有刺客!护驾——!”
侍卫统领的嘶吼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祭祀大典庄严肃穆的表象!整个核心区域的侍卫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无数柄长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光刹那间连成一片刺目的死亡之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朝着祭坛边缘那个孤零零的黑色身影猛扑过去!
“拿下!格杀勿论!”郑侍郎尖锐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混乱的空气。他手指直指余尘,眼中闪烁着计谋得逞的阴鸷光芒。
几乎就在余尘暴起破坏引信的同一刹那,岳祠外围那堆满备用祭品香烛的偏殿角落,一道炽烈的火线骤然腾空而起!
“轰!”
沉闷的爆燃声如同地底传来的怒吼!林晏从阴影中猛然冲出,手中紧攥的火折子被他狠狠掷向那几只半人高的陶瓮!陶瓮里早已被他悄然倾注了粘稠刺鼻的火油!火星与油脂接触的瞬间,赤红的火舌如同挣脱束缚的狂蟒,猛地从瓮口窜出,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黑的油烟翻滚着冲天而起,迅速弥漫开来!
“有刺客!护驾!是亲王!xx亲王反了——!”
林晏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骤然爆发的混乱中异常尖锐刺耳。他故意喊出的名讳,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这片混乱的心脏!
“亲王……反了?” “刺客在哪?” “火!走水了!”
外围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块的蚁穴,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慌乱的推搅、绝望的哭喊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外围维持秩序的士兵首当其冲被疯狂的人群冲撞、裹挟,阵型瞬间大乱。原本严密如铁桶的警戒圈,立刻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靠近火源方向的守卫更是本能地朝着起火点涌去,试图扑救和控制混乱。
混乱,是林晏唯一的屏障!他像一头冲入羊群的饿狼,毫不犹豫地撞开几个惊慌失措的百姓,目标明确地冲向人群另一侧一个身着四品文官服色、正被混乱推搡得踉跄后退的中年官员——清流领袖王御史的门生,张主事!
“拦住他!那纵火狂徒!”混乱中,有反应过来的小头目厉声高喊。数名外围守卫勉强稳住身形,挺着长枪,面目狰狞地朝着林晏合围刺来!
冰冷的枪尖撕裂混乱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呼啸刺到眼前!林晏瞳孔骤缩,身体在高速前冲中强行拧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向心窝的致命一枪!嗤啦!另一杆长枪的锋刃却狠狠刮过他左臂外侧,带起一溜刺目的血花!剧痛瞬间传来,但他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借着拧身的惯性,他右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抓住刺空的枪杆,暴喝一声,全身力量爆发!
“给我滚开!”
那名持枪的守卫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枪杆上传来,虎口剧痛,长枪竟被硬生生夺了过去!林晏夺枪在手,如同猛虎添翼,枪杆顺势横扫!沉重的枪身带着呜咽的风声狠狠砸在另一名扑来的守卫头盔上!
“砰!”令人牙酸的闷响!守卫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下去。
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浸湿了紧攥在掌心的秘录残页,温热的液体让纸页变得更加滑腻。林晏眼前已经有些发黑,左臂的伤口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更多的守卫从混乱中挣脱出来,带着被愚弄的狂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他看到了张主事那张惊骇欲绝的脸,就在不到十步之外!但就是这十步,却如同天堑!刀光剑影织成死亡之网,将他死死困在中央!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每一次兵刃的撞击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崩裂。一道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肋骨掠过,带起一片皮肉!他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抓住他!死活不论!”守卫的咆哮声近在咫尺。
“张大人!接住!”林晏目眦欲裂,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他不再试图冲过这死亡地带,而是猛地将手中那几张被鲜血浸透、几乎揉烂的秘录残页,朝着张主事的方向狠狠掷出!纸页如同几只染血的蝴蝶,在混乱的刀光和人影中奋力地、歪歪斜斜地向前飞去!
生死存亡,尽在这一掷!
祭坛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余尘半跪在冰冷的青石祭坛边缘,右手还死死按在那根深深刺入石缝的乌沉钢刺之上。钢刺尾端兀自发出极其微弱、高频的震颤,仿佛一条被钉住了七寸的毒蛇在做最后的抽搐。他缓缓抬起头,额前几缕被汗水和烟尘濡湿的黑发垂落,遮不住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那潭水深处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寒,清晰地映照着从四面八方猛扑而来的刀光剑影——那是无数柄出鞘的长刀、挺直的长枪,寒光凛冽,杀气腾腾,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死亡囚笼,将他牢牢锁死在祭坛这方寸之地。
空气被金属的锋锐气息切割得支离破碎。
“逆贼受死!”
最靠近的两名侍卫统领怒目圆睁,如同怒目金刚,手中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一左一右,狠辣无比地劈向余尘的头颅和腰肋!刀势沉猛,毫无留手,务求一击毙命!
余尘动了!就在刀锋及体的前一个刹那,他按在钢刺上的右手猛地一撑,身体如同失去了重量,贴着冰冷光滑的祭坛地面向后疾滑!刀锋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鼻尖和后背掠过,斩在青石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他滑退的轨迹并非直线,而是诡异地划出一个半弧,精准地避开了身后刺来的几杆长枪!同时,左手闪电般在腰间一抹,一道幽暗的弧光骤然亮起!那是一柄薄如柳叶、窄不及指的软剑!剑身在他手腕微妙的抖动下,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颤鸣!
剑光乍起,幽暗如冥河之水逆流!
嗤!嗤!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裂帛的声响淹没在侍卫们的怒吼中。冲在最前面、因劈砍落空而身体微微前倾的两名侍卫,动作陡然僵住!他们脖颈侧面,各自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下一秒,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猛然从细线中狂飙而出!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祭坛上弥漫开来,与原本的香火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妖人!用妖法!”侍卫中有人骇然惊呼,攻势不由得一窒。
“结阵!围死他!”侍卫统领目眦欲裂,厉声咆哮。训练有素的禁军侍卫迅速变阵,不再急于近身抢攻,而是以长枪在外,长刀居内,形成一个层层叠叠、水泄不通的环形包围圈,长枪如林,密集地攒刺向圈心,压缩着余尘所有闪避的空间!
余尘的身影在枪林刀网中腾挪闪跃,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那柄软剑在他手中化作了活物,时而如灵蛇缠绞枪杆,借力打力,将刺来的长枪带偏;时而毒辣刁钻地刺出,每一次幽暗的剑光闪现,必有一名侍卫惨叫着捂住手腕或肩颈要害踉跄后退。但包围圈太厚,攻击太密!他身上的那件黑衣,迅速被划开数道口子,鲜血从中渗出,染出更深的暗色。左肩处被一杆刁钻刺来的枪尖擦过,带起一蓬血雾!他闷哼一声,身形微滞。
“陛下受惊!此獠凶顽,务必即刻诛杀,以正典刑!”郑侍郎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尖锐而高亢,带着一种急于盖棺定论的急迫。他站在皇帝下首稍后的安全位置,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怒,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
“杀!”侍卫们齐声怒吼,如同惊雷,攻势更加狂猛!长枪攒刺如暴雨倾盆!数柄长刀寻隙劈砍,刀光织成一片死亡的光幕!余尘的闪避空间被压缩到了极限,软剑的幽光左支右绌,一道冰冷的刀锋终于突破防御,狠狠斩向他的后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余尘——!!!”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如同濒死孤狼的长嗥,猛地撕裂了祭坛上密集的刀兵交击声和喊杀声!这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道血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猛地撞开了祭坛边缘尚未完全合拢的侍卫防线!
是林晏!
他浑身浴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顺着破烂的衣袖不断滴落,在身后青石上拖出断断续续的暗红轨迹。胸腹间、肩背上,数道刀枪创口狰狞可怖。他的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汗水,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亮得骇人!
他根本无视了刺向他的刀枪!完全是以命搏命、同归于尽的打法!一柄长枪刺穿了他的右腹侧,他竟不闪不避,反而借着冲势让枪身贯穿了自己!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身体却借着这股贯穿的力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硬生生撞开了挡在身前的最后两名侍卫!
噗嗤!枪尖从他背后透出!但他也终于冲破了那层叠的包围圈!
“拦住他!”侍卫统领骇然大吼,但已经晚了!
林晏如同燃烧殆尽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扑到余尘身前!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张开双臂,用自己伤痕累累、插着一杆长枪的残破身躯,死死挡在了余尘和那即将斩落的致命刀锋之间!那杆贯穿他身体的枪杆,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鲜血顺着枪杆狂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祭坛之上,所有刺出的长枪,所有劈落的钢刀,所有狰狞的面孔,所有惊骇的目光,都凝固了。只剩下那个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所有刀锋的血色身影,和他身后那个手持软剑、浑身浴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巨大震动的黑衣男人。
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
林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全靠那根贯穿身体的枪杆支撑才没有倒下。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牙齿,但他却咧开一个近乎疯狂的笑容,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嘶哑到极点的、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祭坛上的呐喊:
“陛下!看……看清楚了!凶手……是xx亲王!余尘……是阻止他弑君焚天、血洗岳祠的……英雄!秘录……秘录在此为证——!”
他用那只被鲜血浸透、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右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高高举起!几张被血污浸透、皱缩成一团的残破纸页,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如同高举着一面染血的战旗!那残页边缘滴落的血珠,在死寂中砸落在冰冷的青石祭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祭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从皇帝到侍卫,从官员到远处的百姓,都死死地聚焦在那只高高举起、染满鲜血的手,和那几张同样被血浸透、象征着惊天秘密的残破纸页上!
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一直笼罩在香烟中的威严面孔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惊疑!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龙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锐利如电,穿透缭绕的烟雾,死死钉在林晏高举的手上,似乎要穿透那血污,看清纸页上每一个字!
“大胆!妖言惑众!罪该万死!!”一声暴怒到极点的咆哮猛地炸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亲王从御座侧后方猛地踏前一步!他那张素来雍容华贵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惊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他指着林晏,手指因剧烈的情绪而疯狂颤抖,声音尖利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此等狂悖逆贼,分明是前朝余孽同党!处心积虑扰乱大祭,行刺陛下!临死还要攀诬构陷!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侍卫!侍卫何在?!给本王立刻格杀!立刻——!将这凶徒连同其同党碎尸万段!!”
亲王的咆哮如同点燃了炸药桶!那些被林晏惊世之举震慑住的侍卫瞬间被惊醒,杀意再次被点燃!距离最近的几名侍卫统领眼神一厉,手中兵刃再次扬起!
“杀!!”
数道冰冷的刀光,带着亲王暴怒的命令和无情的杀机,撕裂了短暂的寂静,如同数条嗜血的银蟒,朝着祭坛中央那两个叠在一起、浑身浴血的身影,猛然噬咬而下!刀锋所向,直取林晏和余尘的头颅、脖颈!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两人彻底吞没!
余尘眼中那死寂的冰寒瞬间被一种更狂暴的东西取代!看着那几道劈向林晏头颅的刀光,看着林晏背后那截透体而出的、兀自滴血的冰冷枪尖,看着那张因失血而惨白却依旧带着疯狂笑意的侧脸……前世今生所有的仇怨、挣扎、冰冷算计,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力量彻底冲垮!
“不——!”
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余尘喉咙深处迸发!所有的理智、克制荡然无存!他猛地伸出左手,一把攥住林晏后背的衣襟,用尽全身力量向后狠狠一拽!同时,他自己的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决绝地向前猛冲!软剑的幽光瞬间暴涨,迎向那几道劈落的死亡刀锋!
“该我在前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燃烧一切的疯狂,死死锁定那几道劈落的寒光!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替林晏挡下这最后的绝杀!前世欠下的,今生偿还!冰冷的刀锋在他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意已经触到了眉睫!
就在这千钧一发、刀锋即将吻上余尘颈项的瞬间——
“刀下留人——!!!”
一声苍老却洪亮无比、如同洪钟大吕般的疾呼,猛地从祭坛外围、人群后方炸响!这声音蕴含着无尽的焦急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竟硬生生压过了亲王的咆哮和侍卫的喊杀!
一道身着深紫色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影,在几名同样神色焦急的官员簇拥下,奋力排开混乱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祭坛边缘!正是那位老王爷!他须发戟张,老眼圆睁,死死盯着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疾呼:
“陛下!刀下留人!此中确有惊天冤情!秘录之事千真万确!关乎国本!关乎江山社稷!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即刻禀奏!万万不可铸成大错啊陛下——!!!”
他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狠狠撞在即将落下的刀锋之上!那几名侍卫统领手中的刀,在距离余尘脖颈和挡在前方的林晏身体不足一寸的地方,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死死钳住,硬生生顿在了半空!
刀光凝滞!杀气凝固!
祭坛之上,皇帝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老王爷、亲王、林晏高举的染血秘录、以及那两个叠在一起、命悬一线的血人之间急速扫视。亲王的脸色由紫红转为一种骇人的惨白,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恐慌和怨毒。郑侍郎等人则面色剧变,眼神慌乱地交换着。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老王爷那一声“刀下留人”的余音,还在死寂的岳祠上空回荡,撞击着每一根绷紧的神经。
风,卷着血腥和未散的硝烟,呜咽着掠过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