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雾锁京,万象潜形。
十二月初五。
倭国,长崎港。
咸湿的海风卷过码头,带来远方岛屿特有的硫磺气息。
周青独立于商馆二楼的露台,黑色和服的衣摆在暮色中微微拂动。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落在港口那些忙碌的浪人身上。
长崎港是倭国为数不多对外开放的口岸,大明的商船、弗朗机人的黑船、南洋的香料船在此交汇。
这片繁华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教父,宫本组长和左桑到了。”侍从的声音从拉门后传来,低沉恭谨。
周青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玉扳指在他指间转了一圈,最终稳稳停住。
拉门滑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室内。
宫本依旧是一身深蓝色武士服,腰佩双刀;左梦庚则穿着倭国风格的常服,眉宇间少了初来时的惶惑,多了几分沉稳。
“教父。”宫本武藏躬身行礼,动作简洁有力。
左梦庚也依样行礼,只是腰弯得更深些——这是他在倭国学到的规矩,也是生存之道。
“坐。”
周青这才转身,走到茶案前跪坐下来。两人随之落座,室内只闻煮水声轻响。
“肥前国的松浦隆信,三日前死了。”
周青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轻轻推到案几中央。
左梦庚心中一动。
来倭国这小半年,他已摸清这片土地的基本格局。
肥前国扼守九州西岸,松浦氏作为世袭守护大名,手握长崎、平户数个天然良港,掌控着往来商船的关税大权——那是流淌着白银的命脉。
宫本武藏眼神微凝:“消息确实?”
“我们安插在天守阁的人亲眼见他咽气。”周青提起铁壶,滚水冲入茶碗,白汽升腾,“三个儿子:嫡长子信忠,次子信之,幼子信广。按规矩,该长子继位。”
他顿了顿,吹散茶汤上的浮沫。
“但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
左梦庚立刻明白其中关窍。
他在大明见惯了皇子夺嫡,父死子争、兄弟相残的戏码,哪朝哪代都不新鲜。只是没想到,在这海外岛国,权力更迭的法则竟如此相似。
宫本武藏眼中闪过精光:“教父的意思是......”
“松浦氏控制着长崎港的关税。”周青淡淡道,“若是能扶植一个听话的大名,对我们的生意大有好处。”
左梦庚明白了:“您是要我们插手这场世子之争?”
“不错。”周青点头,“宫本,你负责联络松浦信广。左梦庚,你去接触松浦信之。记住,不要轻易表态,先摸清他们的底细。”
宫本武藏问道:“那长子信忠呢?”
周青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一个没兵权、没家老支持的长子,在这种局面下,活不过三个月。让他自生自灭吧。”
窗外,港口的灯火渐次亮起,像一片坠落的星海。
——。
肥前国,平户城。
天守阁最高层的灵堂内,白幡垂地,线香袅袅。
松浦信忠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一身素服,背影单薄得像纸。
他是嫡长子,按照武家法度,本该在父亲咽气那一刻就接过家督印信。可此刻,灵堂外持刀肃立的,全是二弟信之的亲卫。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疾不徐。
“兄长,请节哀。”
松浦信之的声音温和有礼,却让信忠脊背一僵。
他缓缓回头,看见信之站在三步外,身后跟着四位家老——都是松浦氏的老臣,此刻却全站在次子那边。
“父亲的后事,就交给弟弟操办吧。”信之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话里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信忠猛地站起,素服宽大的袖子都在抖:“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夺位?!”要夺位?”
“兄长误会了。”松浦信之微笑,“弟弟只是为家族着想。兄长体弱多病,如何能担起守护肥前国的重任?”
“你......”松浦信忠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一个家臣匆匆进来,在松浦信之耳边低语几句。
松浦信之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兄长先休息,弟弟晚些再来。”
走出灵堂,松浦信之立即问家臣:“长崎那边来人了?”
“是,自称左梦庚,说是代表三口组来吊唁。”
松浦信之眼中闪过疑惑。三口组是长崎最大的帮派,他早有耳闻,但素无往来。这个时候派人来,用意何在?
“带他来偏殿。”
偏殿内,左梦庚见到了这位次子。松浦信之三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精明,一看就是精于算计之人。
“左先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松浦信之客气地招呼。
左梦庚按照倭国礼节躬身:“听闻大名逝世,特来吊唁。松浦大人节哀。”
两人寒暄几句,松浦信之试探道:“左先生此来,不只是为了吊唁吧?”
左梦庚微笑:“确实还有一事。我家组长宫本武藏,想与松浦大人做笔生意。”
“什么生意?”
“松浦大人需要人手,我们有人手。松浦大人需要资金,我们有资金。”左梦庚缓缓道,“只要松浦大人愿意合作,三口组可以全力支持您继位。”
松浦信之心跳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条件呢?”
“事成之后,长崎港的关税,我们要三成。”
这个要价不低,但松浦信之知道,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大哥虽然势弱,但三弟手握兵权,若是两人联手,他未必能赢。
“好,我答应。”松浦信之果断道,“不过,你们要先帮我解决一个人。”
“谁?”
“我的三弟,松浦信广。”
——。
与此同时,平户城外的军营里,宫本武藏见到了松浦信广。
与文弱的兄长不同,松浦信广是个标准的武将,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他对宫本武藏的到来很是警惕。
“三口组的人来找我做什么?”松浦信广直接问道。
宫本武藏也不绕弯子:“来谈合作。松浦将军手握兵权,难道甘心屈居人下?”
松浦信广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松浦将军有实力争夺家督之位。”宫本武藏道,“我们可以提供帮助。”
“条件?”
“事成之后,长崎港的关税,我们要两成。”
松浦信广冷笑:“你们也找过我二哥吧?开价多少?”
“三成。”宫本武藏面不改色。
“因为二公子能给将军的,最多是留一条活路。”宫本武藏抬眼,目光如刀,“而我们能帮将军,真正掌控肥前国——不是当个傀儡大名,是实实在在地,把兵权、政权、财权,全都抓在手里。”
这话说中了松浦信广的心事。
他确实在怕这个。即便夺位成功,那些家老、文官,肯定更倾向于支持懂政治的二哥。
到那时,自己这个武夫,恐怕真就成了摆设。
“你们能怎么帮我?”
“铲除二公子,解决家老团。”宫本武藏声音冰冷,“剩下的,就是将军您和病弱的长子之间的事了。”
松浦信广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不过,我要先看到你们的诚意。”
“三天之内,二公子麾下最得力的家老,会意外身亡。”宫本武藏起身,“这是定金。”
离开军营,宫本武藏与左梦庚在约定的地点会合。
“两边都答应了?”左梦庚问。
宫本武藏点头:“信之要我们杀信广,信广要我们杀信之。有趣。”
“教父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