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光芒填满了整个球形空间。
晶壁仿佛变成了巨大的、搏动的心脏内壁,每一次收缩都让空间内的规则产生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像高温下的柏油路般蒸腾起波纹,重力方向在混乱地切换,甚至连时间的流速都变得不均匀:蔡政烨看到林薇抬起手的动作被拉长成慢镜头,而小杰惊恐转头的一瞬却又快如闪电。
唯一稳定的,是悬浮在空间中央的那只巨眼。
由无数张模糊人脸拼合而成的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视线”锁定在蔡政烨身上。那些人脸的表情各异——有狂热,有痛苦,有迷茫,有绝望——但所有嘴巴都在同步开合,发出顾风行那标志性的、温和而理性的声音:
“蔡政烨先生,你比预计的早了七小时十三分钟抵达这里。看来静默观察者给了你不少帮助。”
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带着某种强制性的共鸣,试图撼动思维的基础。
蔡政烨深吸一口气,太初之隙在体内高速流转,在意识外围筑起一层灰色的“逻辑滤网”,将那些杂乱的意识干扰剥离、分解。
“顾风行。”他抬头直视那只巨眼,“这就是你想要的‘新世界’?一个由无数人痛苦的意识碎片拼凑出来的……怪物?”
“痛苦?”巨眼中的无数人脸同时露出微笑——那景象诡异得令人作呕,“不,这是‘升华’必要的代价。个体的意识过于脆弱、矛盾、低效。只有在被解构、提纯、重组之后,才能成为构筑新规则的……‘纯净砖石’。”
顾风行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学者展示成果般的自豪:
“你看,我成功地将深渊污染的能量流(他指的是中间层的暗紫色)与地球灵脉的秩序网络(淡金色)进行了初步耦合。虽然效率只有理论值的37.2%,但已经证明这条路是可行的。现在唯一缺失的,就是一个足够强大且稳定的‘意识模板’来引导最终融合——”
他的“视线”转向跪坐在地的张伊人。
“——而伊凡小姐,就是最完美的模板。她的灵脉亲和性让她能无损承载灵脉能量,而她纯净的意识结构,又能作为‘模具’,让重组后的集体意识拥有一个清晰的‘人格锚点’。复本(他看向那个黑暗双眼的张伊人)是我用她的一缕意识碎片,结合深渊特性制作的‘预览版’。你看,多么稳定,多么……高效。”
复本朝顾风行微微躬身,嘴角的微笑扩大到一个非人的弧度。
“父亲,需要我清除干扰变量吗?”复本的声音依旧温柔,但话语内容冰冷如机械。
“稍等。”顾风行饶有兴致地说,“我想听听蔡先生的观点。毕竟,他是少有的、能理解我在做什么的人。”
蔡政烨没有立刻回答。他快速扫视整个空间的结构,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将眼前所见与静默观察者数据晶体中的信息进行比对。
炉心三层结构:外层灵脉网,中层深渊流,内层意识融合体。
晶壁上的红色光芒:那是顾风行利用地脉导管强行灌注进来的、从全球各地抽取的“人类集体情绪能量”——恐惧、焦虑、愤怒,在仪式催化下被转化为纯粹的规则扰动燃料。
张伊人背部的晶体:接口。既是抽取她灵脉亲和力的通道,也是向融合体注入“模板”的注射器。
而那只巨眼……是顾风行本人意识的投射。他的肉体在哪里?
“你的身体不在这里。”蔡政烨忽然说,“你在方舟山的核心控制室,远程操控这里。为什么?因为这里的规则扰动太强,你的肉体承受不住?”
巨眼微微眯起——无数张人脸同时做出这个动作。
“敏锐的观察。”顾风行承认,“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看到了吗?这个系统正在自我完善。每一秒,它都在学习如何更好地平衡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当它达到完美平衡的那一刻——”
“——它就会成为一颗‘规则炸弹’。”蔡政烨打断他,“不是新世界,而是一个会将地球现有物理法则彻底炸碎的奇点。到时候,所有基于现有规则的物体——包括你的肉体,包括地球上每一个人的身体——都会像沙子堆砌的城堡遇到海浪一样,瞬间解体。”
“然后呢?”顾风行反问,“在旧规则的废墟上,新规则才能更好地建立。是的,会有短暂的……‘混沌期’。但我的意识、伊凡的模板、以及所有被提纯后的人类集体意识精华,将在那个混沌中重塑一切。我们会成为新宇宙的‘第一推动力’。”
“你疯了。”林薇咬着牙说,“没有物质基础,意识只是虚无的幽灵!”
“物质?”顾风行轻笑,“物质本身就是规则的产物。只要掌握了编写规则的能力,物质要多少有多少。星旅者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们做不到?”
“因为星旅者没有这么做。”小杰突然开口,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所有人都看向他。
少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但眼睛却直视着那只巨眼。他瞳孔深处的银光越来越亮,仿佛有另一个古老的意志正透过他的眼睛向外凝视。
“星旅者……试过。”小杰的声音变得有些空旷,像很多人在同时低语,“他们试过修改实验场的底层参数……然后……‘深渊’就来了。”
巨眼猛然一颤。
“你……接触了星旅者的深层记忆?”顾风行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深渊……不是敌人。”小杰继续说,银色的泪痕从眼角滑落,“它是……‘免疫系统’。实验场的免疫系统。当规则被修改得太离谱……它就会启动……把出错的‘细胞’……清除掉。”
他指向那只巨眼,手指颤抖:“你现在做的……就是在触发‘免疫反应’。你召唤来的不是新世界……是……大清除。”
空间陷入死寂。
就连那些晶壁搏动的红光,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然后,顾风行笑了。不是温和的学者笑容,而是一种混合了狂喜与癫狂的大笑。
“免疫系统……清除……哈哈哈哈!”巨眼中的人脸扭曲,“太好了!这正是我需要的!”
他看向蔡政烨,眼神炽热得仿佛要燃烧:
“你听到了吗?深渊不是随机的灾难,它是一种机制!一种可以被理解、可以被预测、甚至可以被利用的机制!如果我能成功抵御它的‘清除’,甚至反过来捕获它、解析它,那我就证明了——我有资格成为超越星旅者的存在!我有资格……接管这个实验场!”
疯了。
彻彻底底的疯狂。
但在这疯狂之下,蔡政烨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逻辑光点。
顾风行不怕触发免疫反应,他甚至渴望触发。为什么?
除非……他已经准备了应对清除的方法。或者说,他准备用什么东西……去“喂饱”免疫系统,换取自己计划的安全进行。
蔡政烨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只巨眼,移向晶壁上搏动的红光,最后——落在小杰身上。
静默观察者的警告在脑海中回响:“异常变量……催化剂……”
“你的目标从来不是创造新世界。”蔡政烨的声音冰冷,“你的目标是……向‘播种者’证明你的价值。你要用一次成功的‘规则篡改’和后续的‘免疫抵抗’,来申请成为……新的‘管理员’。”
顾风行的笑声戛然而止。
巨眼死死盯着蔡政烨。
“而为了增加成功率,”蔡政烨继续,每个字都像冰锥,“你需要两个保险:第一,一个完美的‘模板’(张伊人)来确保篡改后的规则稳定;第二……”
他顿了顿,看向小杰:
“一个‘星旅者记忆载体’,作为触发免疫反应后的……替罪羊。”
“深渊清除程序会优先锁定‘异常规则扰动源’。”蔡政烨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你将小杰的意识与你的仪式强行绑定,那么当清除程序启动时,它会首先锁定并清除‘星旅者关联体’——也就是小杰。这会为你争取到宝贵的时间窗口,完成最后的规则覆盖。”
小杰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巨眼。
复本微笑:“父亲说过,那个孩子……是很好的‘缓冲材’。”
“聪明。”顾风行终于承认,声音里带着赞许,“不愧是能获得星旅者遗产的人。那么,你打算怎么阻止我呢?靠你那个半成品的‘太初之隙’?还是靠外面那艘破烂的星舰?”
他话音刚落,晶壁上突然投射出外界的实时影像——
玉虚峰上空,云层被撕裂。三艘修长、漆黑、表面覆盖着几何纹路的舰船,如同三把无声的镰刀,悬停在半空。舰身下方,能量炮口正在凝聚暗红色的光芒。
影子帝国“收割者”级战斗舰。
它们没有攻击,只是悬停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看,观众已经就位。”顾风行悠然道,“当我的仪式达到高潮,当深渊免疫系统被触发,它们就会记录下一切。如果成功,我将获得加入它们的资格;如果失败……”
他笑了笑。
“它们会替我‘打扫现场’,确保实验场恢复‘洁净’。”
压倒性的劣势。
内有顾风行仪式和复本,外有影子帝国舰队,而幽爪的主力舰队还在谷神星方向,远水解不了近渴。
但蔡政烨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工程师找到bug时的笑容。
“顾风行,你犯了一个错误。”他说。
“哦?”
“你太依赖‘规则’和‘计算’了。”蔡政烨向前踏出一步,太初之隙的灰色流光从他体表蔓延开来,却不是攻击,而是像触须般渗入脚下的晶质地面,“你计算了灵脉能量,计算了深渊特性,计算了意识融合的概率,甚至计算了免疫系统的反应模式。”
“但你忘了计算一样东西。”
顾风行沉默。
蔡政烨指向跪坐的张伊人,指向她背部那枚嵌入脊椎的晶体。
“你忘了计算……‘模板’本人的意志。”
话音未落,蔡政烨左手无名指上的星辰芥子环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银光!
那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
那是一道共鸣请求。
一道通过芥子环与听潮铃碎片的古老链接,直接发送给张伊人意识最深处的——
唤醒信号。
“伊人。”蔡政烨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整个空间的能量轰鸣,“还记得听潮轩后山,你教我的第一课吗?”
跪坐的张伊人,身体猛地一颤。
紧闭的眼睑下,眼珠开始剧烈转动。
复本脸色骤变,伸手按向张伊人的额头:“母亲,请安睡——”
但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张伊人的手。
那只苍白、纤细、微微颤抖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了复本的手腕。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眼底没有光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人的疲惫和痛苦。
但她看着蔡政烨,嘴角艰难地扯起一个微小的、熟悉的弧度。
嘴唇开合,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那是听潮轩入门第一课的口诀,是每个弟子在接触灵脉前必须铭记的准则:
“潮有信,人无常。”
潮汐遵守规则,但人心变幻莫测。
下一秒,张伊人握着复本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向自己怀里一拉!
同时,她背部那枚暗金色晶体,轰然炸裂!
不是物理爆炸,是灵脉能量的反向过载!
淡金色的洪流从她脊椎的伤口喷涌而出,不是被抽取,而是主动的、狂暴的倾泻!这些本该注入炉心的纯净灵脉能量,此刻像决堤的洪水,全部冲进了与她肢体接触的复本体内!
复本发出非人的尖啸。她纯黑的双眼开始炸裂出金色的裂纹,身体像充气般膨胀,表面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挣扎的人脸——那些是构成她的、被污染的集体意识碎片。
“不——!”顾风行怒吼,巨眼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光束,企图切断能量链接。
但蔡政烨动了。
太初之隙全力展开,在他身前凝聚成一面灰色的、不断自我崩塌又重建的规则屏障。
光束击中屏障,没有爆炸,没有冲击。
而是像水滴落入沙漠般,被那不断变化的规则结构分散、吸收、稀释。
“你的计算里,有没有包括这个?”蔡政烨嘴角溢血,但笑容却更清晰了,“‘模板’会主动污染你精心制作的‘预览版’?”
“而一个被污染的预览版……”
他看向那只因能量过载而开始崩解、扭曲的复本。
“……还会是你想要的‘模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