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在油灯的余温里最后蜷曲了一下,散了。李云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寂静。那句“望君珍重”,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口。一个素未谋面的“亲爹”,一个他骂了无数遍的王八蛋,用自己的命,给他送来了最后一份情报,也送来了一份沉甸甸的遗嘱。
他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愤怒。魏大勇的死,这封绝笔信,把他心里所有的情绪都烧干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的杀意。
“都进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石头子一样,穿透了门板。赵刚、孔捷、沈泉鱼贯而入,屋里的气氛让他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地图,还是那张地图。但这一次,李云-龙没在地图上画圈,也没指指点点。
“老赵,城里的百姓,从现在开始,连夜疏散。往西边的山里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李云龙开口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天气不错。
赵刚一愣:“疏散?老李,鬼子还没来,现在就动,会引起恐慌。”
“我让你疏散,没让你敲锣打鼓地喊。告诉他们,就说八路军要在城里搞军事演习,怕炮弹没长眼。吃的喝的,能带走的都带走。”
他又看向孔捷:“孔二愣子,你把你那二团,还有三五八团的老底子,都拉出去。化整为零,变成几百个小队,给老子在太行山里头窜。鬼子的运输队、侦察兵、落单的传令兵,看见什么给老子打什么。不用打大仗,恶心他们就行。”
孔捷的嘴巴张成了“o”型:“老李,你这是……不守了?咱们的坦克,咱们的炮,咱们好不容易打下的河源县……”
“谁说不守了?”李云-龙打断他,终于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三个人,“我只是换个地方守。”
他拿起铅笔,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指向河源县周围的某个要地。可那支笔,却越过了代表着包围圈的巨大红线,一路向东,最后,重重地落在一个点上。
阳泉。
筱冢义男的第一军司令部所在地。
办公室里,连空气都凝固了。赵刚的脸,第一次失去了血色。孔捷的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只有沈泉,这位科班出身的参谋长,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瞳孔里反而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狂热的光。
“老李……你他娘的真是疯了!”孔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是鬼子的老窝!三个师团围着咱们,你不想着怎么突围,反倒要去捅人家的屁股眼?咱们这点人,还不够给筱冢义男塞牙缝的!”
“谁说我要去打阳泉了?”李云龙咧开嘴,那笑容让孔捷心里直发毛,“老子是去‘借’东西的。”
他用铅笔在阳泉旁边的一个铁路线交汇处,画了个圈。“风林火山,听着挺吓人。可三个师团,十几万人,每天吃喝拉撒,枪炮子弹,都得从这儿过。筱冢义男给老子摆了一桌鸿门宴,把所有的好菜都端上来了。可他忘了,他的后厨,没人看着。”
“咱们的坦克,是厉害。可守在城里,就是个铁棺材,等着鬼子的飞机来点名。可要是把它开出去呢?”李云龙的眼睛里,那团蓝色的火焰重新燃起,“筱冢义男以为咱们是守着金元宝的财主,舍不得坛坛罐罐。老子偏要把金元宝当砖头使,去砸烂他家的米缸!”
“把所有的坦克都带上!所有的炮弹都装车!张大彪的一营,还有咱们团部直属队,全都跟上!咱们给他来个中心开花!”
“这……”赵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老李,这太险了。我们等于是在鬼子的包围圈里,反向穿插。一旦被发现,连个后路都没有。”
“后路?”李云龙站起身,走到赵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政委,从咱们拉起队伍那天起,哪有过什么后路?咱们的后路,就在前面!就在鬼子的仓库里!打赢了,整个山西都是咱们的后路!打输了……”
他沉默了一下,转身看着窗外魏大勇的坟包。
“打输了,老子就下去,亲自跟和尚,跟那个不知名的‘亲爹’赔罪。”
这番话,没人能反驳。孔捷的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骂了一句:“操!疯子!你他娘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老子陪你疯一把!”
沈泉的呼吸急促,他死死盯着地图,脑子里飞速地计算着路线、时间、敌我兵力。“团长,如果走这条小路,穿过野狼谷,我们可以在两天之内,绕到阳泉的背后。但是,我们的燃料……”
“燃料,我去找佐藤谈谈心。”李云-龙的嘴角勾了勾。
五分钟后,佐藤被带了进来。他看着这一屋子杀气腾腾的八路军军官,尤其是李云龙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双腿一软,差点又跪下。
“佐藤先生,别紧张,找你来,是想请教个技术问题。”李云龙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佐藤战战兢兢地接过水杯,手抖得水都洒了出来。
“你们‘猛虎’中队,用的九七改,很不错。就是有点费油。”李云-龙慢条斯理地说,“我想问问,你们鬼子的野战油料库,一般都设在什么地方?安保措施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快速打开油桶的窍门?”
佐藤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看着李云龙,像是看着一个准备抢劫国家金库的悍匪。这个问题,已经不是技术问题,是通敌问题了。
“不说?”李云龙的脸沉了下来,“我听说,你们日本武士道,很讲究‘忠义’。那个给你下命令,让你醉倒在酒厂的樱羽宫道康,把你当成一颗用完就扔的棋子。我呢,把你当个人才。你自己选,是想给一个出卖你的死人尽忠,还是想跟着我这个活人,干一番大事业?”
“我再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儿”这句话李云龙没说,但他相信佐藤懂。
佐藤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挣扎了许久,最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车站……车站南货场三号仓库……守卫……一个宪兵小队……他们……他们晚上会喝酒……”
“这就对了嘛!”李云龙哈哈大笑,拍了拍佐藤的肩膀,“你放心,等咱们发了财,你的总教官职位,稳如泰山!”
夜,深沉如墨。
河源县城,像一个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县政府大院里,最后一辆装满炮弹的卡车,盖上了帆布。李云龙站在那辆修复好的九七改坦克上,这辆车原本是黑田信雄的座驾,炮塔上那只歪掉的老虎头,被独立团的战士重新画了一遍,画得更丑,也更凶。
“都记住了!”李云-龙对着底下整装待发的几百号人吼道,“咱们不是逃跑!是去鬼子的后院,给他点一把火!一把能把整个山西都烧着的大火!”
他拔出指挥刀,刀尖没有指向任何方向,而是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最后收回身前。
“出发!”
十几辆坦克,几十辆卡车,组成一支钢铁的奇兵。没有欢送,没有口号,引擎被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它们悄无声息地驶出空荡荡的县城,像一群在黑夜里潜行的狼,扑向了猎物最柔软的腹地。
第二天清晨,当筱冢义男的先头部队,小心翼翼地抵达河源县城下时,看到的是一座死城。城门大开,城墙上,那面刺眼的红旗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小时后,筱冢义男接到了报告。
“报告将军!河源县已成空城!城内未发现任何抵抗!只……只在县政府门口,发现了一座新坟,和一块石碑!”
“石碑上写着什么?”筱冢义男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祥。
“写着……‘太原观光团’,出发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