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潮湿而温热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与京城的干燥肃杀截然不同。然而,此刻这片本该生机勃勃的土地,却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天地之间。
凌霜站在一片被烧毁的林地边缘,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曾经,这里是彩鸾的栖息地,古木参天,繁花似锦,七彩的羽翼在林间穿梭,鸣叫声清越如玉石相击。而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般的焦黑树干,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烬,偶尔有几株顽强的嫩芽从灰烬中探出头,显得格外脆弱。
不远处,赵珩的那些残余势力正在笨拙地修复着这片家园。他们脱下了曾经的镇邪司制服,换上了粗布麻衣,脸上带着惊惧与麻木。在凌霜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反抗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被命令在这里赎罪——亲手种下新的树苗,引来了山泉,清理每一寸被污染的土地。
“大人,水……水引过来了。”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声音沙哑地向凌霜汇报。他曾是镇邪司的一名小头目,手上沾过守渊人后裔的血,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看凌霜的眼睛。
凌霜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他们疲惫而扭曲的脸庞。她没有杀他们,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她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欲望最丑陋的模样。他们曾是赵珩欲望的延伸,如今,她要让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去弥补欲望带来的毁灭。这比单纯的死亡,更有意义。
“继续吧,”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在第一棵新种下的树苗长到你们膝盖高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众人闻言,身子一颤,不敢有丝毫怠慢,又埋头苦干起来。
易玄宸走到凌霜身边,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还在生气?”
凌霜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不远处几只被她治愈的幼鸾身上。那些小家伙的羽毛还带着稚嫩的绒毛,正依偎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心疼。”她轻声说,“心疼这些无辜的生命,也心疼这些被欲望吞噬,最终迷失了自己的人。”
她从他们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被仇恨驱使,一心只想复仇的凌霜,那个将自己困在“烬羽”这个身份里的囚徒。若不是易玄宸,若不是寒渊的经历,她或许也会走上和他们一样的路,最终被自己的欲望焚烧殆尽。
“守渊人引导欲望,而非压制。”凌霜喃喃自语,这是上古石碑上的话,如今她有了更深的体会,“或许,让他们亲手重建美好,才是对他们欲望最好的引导。”
易玄宸温柔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赞许与爱意。他知道,凌霜已经真正找到了自己的道。她不再是那个只知战斗的妖魂,也不是那个迷茫的守渊人,她是一个真正的守护者,心怀悲悯,手握雷霆。
就在这时,林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骚动。
那些正在劳作的残余势力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密林。就连那几只胆小的幼鸾,也停止了啾鸣,齐齐地转过头,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流露出一丝……期待与崇敬。
凌霜和易玄宸对视一眼,立刻警惕起来。
“嗒……嗒……嗒……”
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林中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天地的心跳上。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股古老而纯粹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与天地同寿、与自然共生的气息,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片刻后,一行人从密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们身着由某种特殊植物纤维织成的青色长袍,袍上用彩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图腾,那图腾的形状,竟是一只展翅的彩鸾。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同样清澈、深邃,仿佛蕴藏着千年的智慧。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腰杆却挺得笔直,手中拄着一根由彩鸾羽翼化石制成的拐杖。
他们一出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神圣起来。那些残余势力不自觉地后退,脸上露出敬畏之色,仿佛见到了神明。
而那些彩鸾,则发出了欢快的鸣叫,纷纷振翅,朝着这群人飞去,亲昵地围绕着他们盘旋。
白发老妪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凌霜的身上。她的眼神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等待与欣慰。
她缓缓地、郑重地躬身,用一种古老而庄重的语调,高声说道:
“南疆彩鸾一脉,恭迎烬羽大人归位。”
“烬羽大人?”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凌霜的脑海中炸响。
她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这个她曾经深恶痛绝,视作黑暗与仇恨化身的名字,此刻从一个如此神圣、如此古老的人口中说出,带着无上的尊崇,让她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你们……认错人了。”凌霜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叫凌霜。”
老妪缓缓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南疆的阳光,温暖而包容。“我们没有认错,大人。您的名字或许是凌霜,但您的魂,您的根源,是烬羽。”
她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传说,当彩鸾一脉遭遇灭顶之灾,圣树枯萎,血脉凋零之时,会有一位‘烬羽’降世。她将从灰烬与绝望中重生,身负最纯粹的彩鸾本源,带领族人重归辉煌。她的名字,既是毁灭的终焉,也是新生的开端。”
老妪的目光扫过这片焦土,又看向那些正在赎罪的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如今,南疆遭遇大难,栖息地被毁,正是预言中的‘灰烬’时刻。而您,烬羽大人,您回来了。您不仅拥有彩鸾的妖魂,更拥有了人类的慈悲与守渊人的坚毅。您,就是我们等待了千年的领袖。”
领袖?
凌霜的心神剧烈地动摇着。
她一直以为,“烬羽”是她母亲苏氏为了让她复仇而赋予的代号,是一个充满血腥与黑暗的烙印。她拼命地想要摆脱它,想要做回纯粹的“凌霜”。可现在,她被告知,这个名字背后,承载着一个种族的希望与传承。
她想起了在寒渊地心,自己的人类骨血与彩鸾妖魂彻底融合,形成了新的生命形态。她想起了自己不再纠结于是凌霜还是烬羽,因为她终于明白,她就是她。
原来,那不仅仅是自我和解,更是一种宿命的回归。
“可是……我并不知道如何带领你们。”凌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她可以战斗,可以守护,但“领袖”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沉重。
“您不需要知道,”老妪微笑着说,“您只需要存在。您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您的心,会指引我们正确的方向。就像您引导这些迷途之人一样,您也会引导我们。”
她的话,如同一道光,照亮了凌霜心中最后的阴霾。
是啊,引导欲望,而非压制。守护人心,而非禁锢。这不仅是守渊人的使命,或许,也是彩鸾领袖的使命。
凌霜深吸一口气,南疆温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新生草木的清新。她缓缓抬起头,迎向老妪和身后那些彩鸾守护者们崇敬的目光,不再逃避,不再抗拒。
她,是凌霜。
她,也是烬羽。
从灰烬中重生,背负着过往,却走向未来的——守护者。
“我接受。”凌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传遍了整个山谷,“从今日起,我将与你们一同,重建家园。”
话音落下,那些围绕着守护者们盘旋的彩鸾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齐齐飞向凌霜,落在她的肩头、手臂上,用它们柔软的羽毛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七彩的光晕,宛如神迹。
残余势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招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那不是妖物,也不是敌人,而是一个种族信仰了千年的神只。
易玄宸站在一旁,看着被彩鸾环绕的凌霜,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的爱人,终于找到了她真正的归宿,不仅是在他身边,更是在这天地之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与希望之中,白发老妪的脸上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她走到凌霜身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大人,欢迎归位。但有件事,您必须知道。”
凌霜心中一凛,示意她继续。
“这次栖息地被毁,看似是那些人所为,但背后……似乎有更强大的黑手在推动。”老妪的眼神变得凝重,“我们捕获了几只被邪气污染的凶兽,它们身上的气息,并非人间之物。有人在暗中觊觎彩鸾的本源之力,企图……染指圣树。”
凌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赵珩的残余势力,不过是棋子。真正的敌人,还隐藏在黑暗之中。
“圣树……”凌霜想起了老妪之前的话,“它现在怎么样了?”
老妪的脸色更加沉重,她抬起手,指向栖息地最深处,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山谷。
“圣树……正在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