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风，带着咸湿的水汽，卷过雒阳城的飞檐。
德阳殿内，姬延关于“定海枢”的三层应对之策已化作一道道具体的诏令，通过黑冰台与朝廷驿道，如同精密齿轮般咬合传动，开始辐射向万里海疆与大周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藤原氏那边，已有动静了。”苏厉手持最新密报，躬身禀报，“自‘神眠岛’真相经由我朝渠道散布后，‘出云’国内舆情汹涌。不止是普通渔民商贾，连不少中小领主都对藤原氏‘为一己之私祸乱海基’的行径口诛笔伐。琉球国使臣昨日抵京，明确表示愿与我朝缔结永久盟约，其国主更放言，‘出云’藤原氏乃‘海神之敌’。”
姬延站在巨大的海疆图前，目光沉静如渊。“藤原氏本人呢？”
“据报，他称病不出已有十日。但其府邸戒备森严，出入皆心腹，恐在酝酿反扑。”苏厉顿了顿，“另，黑冰台在‘出云’京都的暗桩回报，藤原氏秘密会见了几位掌握水军实权的将领，似有强行镇压国内异议、并再度铤而走险的意图。”
“困兽犹斗，人之常情。”姬延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出云”本岛的位置，“他手中还有多少筹码？”
“除去其直属的三万水陆兵力，他能调动的，最多再有五万。但这八万人中，有多少真心为他卖命，尚未可知。且粮草、军械，尤其是火油、精铁等物，经连番消耗与封锁，已捉襟见肘。”
“也就是说，他若想动，唯有速战，且必须搏一个‘险’字。”姬延转身，眼中锐光一闪，“他想搏，朕便给他一个‘险’处，让他不得不跳。”
“陛下的意思是……”
“他不是想稳住内部，就得对外用兵以转移视线吗？传令王翦、田穰。”姬延走回案前，提笔疾书，“水师主力不必再隐于‘鬼怒川’，即日起，大张旗鼓，分作三路：一路由田穰亲率，巡弋‘出云’西侧近海，日夜操演，擂鼓扬帆；一路由王翦坐镇，压向‘出云’南境海域，与琉球水军举行‘联合护商’演练；最后一路，以‘镇海’级巨舰为首，直插‘龙三角’边缘，就在他‘神眠岛’的眼皮底下，举行实弹火炮射击演武！”
苏厉倒吸一口凉气：“陛下，如此三面威压，声势浩大，藤原氏恐怕会狗急跳墙！”
“朕就是要他跳。”姬延放下笔，语气斩钉截铁，“他若龟缩不出，内部压力会将他慢慢碾碎，但那太慢，也会给其他野心家喘息观望之机。朕要的，是快刀斩乱麻，一战定东海！他若被朕这‘耀武扬威’激怒，率主力出来寻战，正合朕意；他若忍气吞声，则其军心士气必将瓦解，其麾下领主必生二心。无论他选哪条路，朕都已稳操胜券。此乃‘攻其必救，迫其决战’之策。”
他看向苏厉，一字一句道：“真正的强者，从不怕对手做选择。因为无论对手如何选，棋盘都已在我的掌控之中。藤原氏现在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朕要做的，不是远远看着他沉下去，而是把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扔到他面前——一根连着钓线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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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东海之上，战云密布。
大周水师三大舰队的行动，毫无遮掩。巍峨如山的“镇海”级战舰劈波斩浪，较小的“靖海”、“平波”级战船如群狼环伺，帆影蔽日，鼓角震天。实弹演武的炮声，即便在“出云”沿岸都能隐隐听见，那隆隆的回响，仿佛敲在每一个“出云”人心头的战鼓。
田穰站在旗舰“定远”的舰桥上，海风猎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手中拿着一份刚由信鸽传来的密令，上面只有姬延亲笔写下的八个字：“张网已毕，待雀入彀。”
“陛下这是把藤原氏的每一步都算死了。”身旁副将感叹。
“不是算死，是看透。”田穰将纸条仔细收起，目光投向远方海平线，“陛下看透了藤原氏的性格——刚愎、多疑、不甘受辱；看透了他的处境——内外交困，亟需一场胜利；更看透了大势——人心向背，国力悬殊。在这等绝对的大势面前，藤原氏任何挣扎，都不过是落入棋盘既定路数的棋子罢了。”
他转身下令：“传令各舰，演武照常，戒备升至最高。告诉兄弟们，鱼，就快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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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云”京都，藤原氏府邸。
病榻上的藤原氏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但眼中燃烧的火焰却异常炽烈。厅堂下，几名心腹将领跪坐，面色凝重。
“周人欺人太甚！”一名年轻将领捶地怒吼，“在我家门之前耀武扬威，实弹演炮！主公，再忍下去，武士的尊严何在？国将不国啊！”
另一名老成些的将领忧心道：“主公，周军三路而来，看似分散，实则互为犄角。尤其那田穰和王翦，皆是沙场宿将，如此明目张胆，恐有诱敌之计。国内舆论对我等不利，此时若浪战……”
“不战？”藤原氏猛地撑起身子，嘶声道，“不战，等着被国内那些墙头草和贱民的唾沫淹死吗？等着周人把炮口真正对准京都吗？等着粮草耗尽，军心溃散吗？”他剧烈咳嗽几声，“姬延这是阳谋！他算准了我不得不战！他在逼我，用最羞辱的方式逼我出战！”
他喘息着，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狠厉：“他想诱我主力出海决战？好！我就将计就计！他不是三路来吗？我就集中所有能战之船，所有敢死之士，直扑他最嚣张、也是看似最薄弱的一路——田穰的西路军！田穰擅长奇袭，舰队以快船为主，‘镇海’巨舰不多。只要我能以雷霆之势击溃田穰，不仅能重创周军，更能极大地提振我方士气，震慑国内宵小！届时，携大胜之威，再与王翦周旋，或固守本岛，局势犹未可知！”
“主公，田穰绝非易与之辈，此举太过凶险！”老将急忙劝阻。
“凶险？”藤原氏惨然一笑，“如今还有不凶险的路吗？坐以待毙是死，出战或有一线生机！姬延摆明了是要碾碎我，他不会给我喘息之机。传令！集结所有水军主力，备足火油、箭矢，三日后子夜，趁潮汐与薄雾，突袭田穰本队！此战，有进无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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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云”水军异动的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通过不同渠道，摆在了姬延、王翦、田穰三人的案头。
“雀已振翅。”姬延在雒阳宫中，对着烛火，轻轻拂去灯花。
“果然选择了田穰将军一路。”王翦在南方舰队帅帐中，看着海图，对副将道，“传令，按陛下既定方略，我部即刻起航，向西北迂回，截断藤原氏退回本土的必经水道。另，命琉球友军伴动，做出自南向北夹击之势。”
“直扑我而来？”田穰在“定远”舰上，接到密报后反而笑了，“藤原氏这是把我当成软柿子了。也好，省得我到处找他。”他神色一肃，“传令！各舰今夜起，外松内紧，巡逻范围收缩，示敌以弱。所有火炮装填实弹，伏波弩上弦，火油柜备便。咱们就在‘黑齿礁’海域，恭候藤原氏大驾！”
“黑齿礁”海域，暗礁丛生，水道复杂，平日并非大规模舰队理想战场。但田穰早已将此处海情摸得烂熟于心。
三日后，子夜。海上升起淡淡的薄雾，月光晦暗。
藤原氏亲乘旗舰“海神丸”（仿造旧舰），率领集结起来的一百五十余艘大小战船（这已是他能拿出的最后老家底），借着潮汐与夜色掩护，悄然扑向预定海域——田穰舰队白日里演武后“松懈”停泊的锚地。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体，除了水声，四周一片寂静。藤原氏的心却越提越高，手心渗出冷汗。太静了，静得反常。
“主公，前方已见周军帆影，灯火稀疏，似乎并无防备！”了望哨传来压低声音的回报。
藤原氏精神一振，拔出佩刀：“天佑‘出云’！全军突击！火船先行，直冲敌舰核心！接舷死战，就在今夜！”
“出云”舰队瞬间打破寂静，鼓噪而起，数十艘装满火油柴草的快船一马当先，借着微弱的风势，如同一条条火蛇，冲向影影绰绰的周军船队。后面的大船紧随而上，喊杀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然而，就在火船即将撞上周军外围警戒的小船时，异变陡生！
那些看似松懈的周军小船，灵活无比地向两侧散开，让开了冲锋通道。与此同时，周军舰队深处，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将海面照得一片通明！更令人心悸的是，一种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不好！中计了！”藤原氏脸色惨白。
只见原本空旷的“黑齿礁”复杂水道中，骤然驶出大批周军战船！它们并非停泊，而是早已借助礁石阴影悄然埋伏于此！田穰的旗舰“定远”赫然出现在侧翼一处高耸的礁石后方，舰首火炮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
“藤原氏！陛下有言：‘冥顽不灵，自蹈死地者，不可活也！’今日这黑齿礁，便是汝之葬身之所！”田穰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铜喇叭，在海面上隆隆传开。
“开火！”
没有多余的废话，周军舰队早已蓄势待发的火炮、伏波弩、拍竿，在同一时间，向着陷入混乱、挤在狭窄水道中的“出云”舰队倾泻出死亡的怒火！尤其是埋伏在礁石后的“镇海”级副舰，侧舷火炮齐射，轰鸣震天，弹丸如雨，瞬间将数艘“出云”先锋大船撕成碎片！
火船非但没能逼近周军主力，反而在周军有意的引导和打击下，不少撞上了自己后续的船只，或者被周军小船用长杆推开，在“出云”舰队中引发更大的混乱。
“转向！撤退！向东南突围！”藤原氏目眦欲裂，嘶声吼道。他知道，突袭计划彻底失败，已堕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想走？”田穰冷笑，“陛下为你选的归途，可不是东南。”他令旗一挥。
只见“出云”舰队企图转向的东南方向，海面上突然升起无数灯笼火把，又是一支严整的周军分舰队堵住了去路，看旗号，正是王翦麾下的一部！
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侧翼是致命的礁石区和周军主力火炮的覆盖，藤原氏的舰队陷入了真正的绝境。
海战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周军凭借绝对的火力优势、地形熟悉和战术主动，从容不迫地分割、包围、歼灭失去统一指挥的“出云”战船。“出云”武士不可谓不勇悍，接舷战中亦给周军造成了一定伤亡，但在整体崩盘的态势下，个人的勇武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转瞬消融。
天色微明时，战斗已近尾声。海面上漂浮着无数船只的残骸、尸体和挣扎的落水者。“出云”舰队主力几乎全军覆没，仅有寥寥数艘快船侥幸逃脱。藤原氏的旗舰“海神丸”被数艘周军战舰围攻，桅杆折断，船体多处起火，缓缓下沉。
藤原氏甲胄染血，披头散发，站在即将沉没的舰桥上，望着四周一片狼藉的败局，仰天惨笑：“姬延……好一个‘势若雷霆’！非我将兵不利，实乃天不助我！天不助我啊！”言罢，横刀于颈，就要自刎。
“主公差矣。”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从侧后方传来。只见一艘周军快艇不知何时靠拢，艇上一名身着黑衣、气质精干的男子，正是黑冰台在东海的主事之一。他手中并无兵器，只是淡淡地看着藤原氏。“陛下有言：‘非天不助，是尔等不识天数，不明大势，不恤民力，不修德政，故有此败。’陛下还让在下带句话给主公——‘现在投降，可保全族性命，体面终老。’”
藤原氏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看着海面上周军开始有组织地救援落水的双方士卒（尤其是“出云”士卒），又看向远处初升朝阳下，巍峨不可战胜的周军舰队，最终，长叹一声，哐当一声，战刀脱手落甲。一切负隅顽抗的力气，似乎都随着这声叹息，彻底消散了。
东海之上，最大的一股反抗势力，随着藤原氏的战败被俘，实质上已然瓦解。
消息传回雒阳，姬延并无太多喜悦，只是对苏厉道：“东海棋局，至此收官。传旨，妥善安置藤原氏及其族人，不必折辱。降卒愿意归乡者，发给路费遣散；愿留者，打散编入屯田或筑路队伍。黑齿礁海域，立碑记功，抚恤我朝阵亡将士。”
“另，”他走到窗边，望向东方，“‘出云’国不可一日无主，亦不可再成一统强力之国。令黑冰台与靖海司，依照‘分而治之，以商控之，以文渐之’的方略，着手拟定战后处置细则。东海诸岛，当真正成为我大周永固之海疆屏障与商贸通途。”
“陛下圣明！”苏厉由衷拜服。一场关乎辽阔海疆归属的决定性战役，在陛下手中，从战略布局到战术执行，再到战后安排，竟如行云流水，环环相扣，处处透着碾压般的从容与智慧。这不仅是一场军事胜利，更是一场政治、心理与战略的完胜。
然而，就在东海大局似已抵定的时刻，一叶来自遥远南方、风尘仆仆的快舟，驶入了琅琊港。舟上使者携带的，并非捷报，而是一封盖着南海某小国王玺、字迹潦草、充满惊惶的求救国书。国书中提到，他们的海域，近期出现了几艘“形制诡异、快如鬼魅、不悬旗帜”的黑色大船，袭击商旅，掠夺沿海，其行事作风……竟与当年“出云”的“八岐”组织有几分相似，但更加隐秘难测。
与此同时，程邈在雒阳郊外的秘密工坊内，对着从“神眠岛”带回的那些古老纹路拓片和“海魄”碎片，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后，得出了一个令他脊背发凉的推论——那些纹路中隐藏的某些周期性变化标识，似乎预示着，某种与“定海枢”相关的、规模远超想象的海洋自然波动，可能并非亘古不变，而是……存在一个漫长的“活跃期”循环。而最近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循环的“活跃期”，或许正在临近。
海面上的敌人似乎已清，但深海的暗影与自然的伟力，却仿佛刚刚开始显露其莫测的轮廓。姬延刚刚执子落下，完成了东海棋局的收官一手，却隐约听到，在那棋盘之下，仿佛还有更深、更远的另一张棋盘，传来了落子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