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我站在火车站台上,手中攥着返回原城市的车票。
距离我离开,仅仅过去了不到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个小时里,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我不再是那个从容不迫的入殓师,不再是那个相信自己从不出错的专业人士。我是一个被噩梦追逐的人,一个可能参与了一个可怕错误的人,一个需要答案的人。
火车进站了,比我来时的那趟更老旧,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布料混合的气味。我找到座位——这次是硬座,没有卧铺可选。周围的乘客大多昏昏欲睡,有人打鼾,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发呆。
我试图整理思绪。如果超市收银员的闲聊和论坛上的帖子是真的,那么王德发老人现在应该在医院的IcU。我需要找到是哪家医院,需要确认他的状况,需要知道...真相。
但这意味着我必须面对可能的事实:我可能真的为一个活人做了入殓准备。而这个事实,足以摧毁我八年来建立的全部职业信念。
“女士,需要饮料吗?”推着售货车的乘务员经过。
我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这双手,触碰了那位老人,为他清洁、化妆、穿衣。如果当时他还有意识,他能感觉到我的每一个动作吗?他能听到我对他说“王老先生,咱们开始吧”吗?
火车继续前行,城市轮廓逐渐清晰。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气味。仅仅离开一天,却感觉像是离开了很久。
下车后,我没有回家,直接打车前往殡仪馆。我需要先找李师傅谈谈。
周一的殡仪馆总是格外忙碌。停车场几乎停满,告别厅外有几组家属在等待,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悲伤。我绕到员工入口,用旧门禁卡试了试——居然还能用。系统可能还没来得及注销我的信息。
进入内部走廊,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消毒水、花香、还有那种无法形容的“殡仪馆气息”。几个前同事看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潇潇?你怎么回来了?忘了东西吗?”小张问,他是我带过的徒弟之一。
“有点事找李师傅。”我简短回答,不想多解释,“他在哪儿?”
“应该在二号告别厅,有个告别仪式刚结束。”
我点点头,快步走向二号厅。在门口,我看见了李师傅。他穿着整洁的黑色西装,正在与家属交谈,表情庄重而充满同理心。这是我熟悉的李师傅——专业、稳重、值得信赖。
他看到我时,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对家属说了几句,然后向我走来。
“潇潇,你怎么回来了?”他压低声音,“不是说去新城市了吗?”
“我需要和您谈谈,关于王德发老人。”我直截了当地说。
李师傅的表情微微一僵,很快又恢复自然:“我们办公室谈。”
他的办公室很小,堆满了文件和档案。墙上挂着一张老旧的全家福,还有一个“优秀员工”奖状。他示意我坐下,自己关上门。
“说吧,什么事?”他坐在我对面,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我听到一些传言,”我盯着他的眼睛,“关于王德发老人可能还活着的传言。”
李师傅的表情没有变化:“什么传言?”
“有人说,他被送到殡仪馆时还有生命体征,只是非常微弱。有人说,他在IcU。”我步步紧逼,“是真的吗?”
李师傅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叹了口气:“潇潇,我昨天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因为我有疑问,李师傅。”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感觉到过他的脉搏,虽然很微弱。我感觉到过他的呼吸。而您检查得那么快就确定了...太快了。”
“快?”李师傅挑起眉毛,“我检查了五分钟,用了听诊器。这算快吗?”
“对于一个可能处于假死状态的人来说,五分钟可能不够。”我说出了那个词,“假死状态,生命体征微弱到仪器都检测不到。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不是没有先例。”
李师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坚定起来:“潇潇,你在这个行业八年了,你知道规矩。医院出具死亡证明,我们接收处理。我们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做二次医学鉴定。那是医生的工作。”
“但如果我们有怀疑...”
“我们没有怀疑!”李师傅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当时没有怀疑,现在也没有。那是一个已经去世的老人,我们按照程序为他提供了体面的服务。仅此而已。”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什么。李师傅的目光很坚定,几乎可以说是坚定得过头了。
“那么那些传言是怎么回事?”我问。
“传言就是传言。”李师傅站起身,显然希望结束对话,“殡仪馆这种地方,总是有各种谣言。有人说看到遗体动了,有人说听到声音了,都是心理作用。你是专业人士,不应该被这些影响。”
我也站起来:“李师傅,如果有什么您没告诉我...”
“潇潇。”他打断我,语气变得温和,“听我说。你刚刚开始新生活,不要被这件事困扰。把它放下,向前看。有时候,过度执着于某些问题,只会让自己痛苦。”
他拍拍我的肩,这个动作以前让我感到安心,现在却让我感到不安。
“我还有工作,”他说,“你如果没什么事,就回家休息吧。或者回新城市去,开始新工作。”
我知道从李师傅这里得不到更多信息了。我点点头,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但我不打算放弃。
离开殡仪馆,我决定去医院打听。王德发老人是从医院送来的,如果有后续,医院应该知情。
问题是我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档案上可能有记录,但档案在李师傅的办公室里,我无法查看。
站在殡仪馆外,我思考着下一步。突然,我想起梦中老人的家——那个有桂花树的客厅。如果那个梦不只是梦,如果它真的反映了老人的生活...
我记得梦中客厅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似乎是老人的全家福。背景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小区,楼房很旧,但绿化很好。
还有一个细节:茶几上有一份报纸,我瞥见了日期——是上个月的某一天。报纸的名称是《城市晚报》,这是本地的报纸。
如果我能找到老人的家,也许能从邻居那里得到信息,至少知道他原来住哪家医院。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座城市有成千上万个老小区,几乎每个小区都有桂花树。
我拿出手机,搜索“王德发”这个名字,加上本地的限定词。搜索结果大多是无关信息,有一个同名的退休教师,但年龄不对。没有住院信息,没有讣告,什么都没有。
这很奇怪。按理说,如果老人去世,家属会发讣告,至少会在小区公告栏贴通知。但什么也没有。
除非...他没有真正去世。
我决定去本市最大的几家医院碰碰运气。先去第一人民医院,那是离殡仪馆最近的综合性医院。
医院的询问处排着长队。轮到我时,接待员头也不抬:“姓名?”
“我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一位叫王德发的老人住院?大概七十八岁,心脏病。”我说。
“什么科?”
“可能是心内科,或者重症监护室。”
接待员在电脑上查询,几秒钟后摇头:“没有这个人。”
“您确定吗?可能用其他名字登记?或者...”
“没有就是没有。”接待员不耐烦地说,已经准备接待下一个人。
我连续跑了三家大医院,结果都一样:没有王德发这个患者的记录。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老人确实已经去世了,传言只是谣言?
站在第三家医院的大厅里,我感到一阵迷茫和疲惫。也许李师傅是对的,我应该放下这件事,回到新城市,开始新生活。
但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是潇潇女士吗?”一个年轻的女声,听起来有些犹豫。
“我是。您是哪位?”
“我...我是王雅。王德发的孙女。”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王...王德发?那位老人?”
“是的。我爷爷。”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听说...听说您是他...最后一程的入殓师。”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惊讶地问。
“我从殡仪馆问到的。我说...我是家属,想感谢入殓师,他们给了我您的号码。”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我...我需要见您。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我立刻说,“你在哪里?”
“我在爷爷家。地址是光明路78号,桂花小区3栋201室。”
桂花小区。梦中的那个小区名字。
“我马上过来。”我说。
挂断电话,我感到一阵复杂情绪:有找到线索的兴奋,有即将面对家属的紧张,还有对可能真相的恐惧。
光明路离这里不远。我打车过去,一路上思绪纷乱。孙女想见我?为什么?是为了感谢,还是为了质问?
桂花小区果然如梦中一样,是个老式小区,楼房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墙壁斑驳,但绿化很好。现在是秋天,小区里弥漫着桂花甜腻的香气。我找到了3栋,走上二楼。
201室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
“请进。”是电话里那个年轻女声。
我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和梦中一模一样。
老式的客厅,简单的家具,墙上挂着泛黄的照片。窗户开着,桂花树的枝叶几乎探进屋里。茶几上甚至真的有一份《城市晚报》。
唯一的区别是,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眼睛红肿,显然是王雅;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应该是老人的儿子;还有一个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
李师傅。
他坐在那里,看见我进来,表情复杂。
“潇潇,你来了。”他说,声音低沉。
“李师傅?您怎么...”我困惑地看着他。
“潇潇女士,请坐。”中年男人站起身,示意我坐下,“我是王德发的儿子,王建国。这是我女儿小雅。而李师傅...他今天早上联系了我们。”
我坐下,目光在三人之间移动。气氛很沉重,不像是简单的感谢。
“首先,我要感谢您为我父亲做的一切。”王建国说,语气正式但真诚,“虽然情况...特殊,但您的专业和细致,我们都看在眼里。小雅看了父亲最后一面,说父亲看起来很安详,这给了我们一些安慰。”
“最后一面?”我抓住这个词,“您是说...老人已经...”
“今天凌晨去世了。”王建国低声说,“在IcU里,最终没能撑过来。”
我感到一阵眩晕。所以老人真的还活着,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声音颤抖,“那天晚上,我为他...处理时,他真的还活着吗?”
王雅开始小声哭泣。王建国握住女儿的手,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父亲有严重的心脏病,还有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会导致他偶尔进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心跳和呼吸会变得极其微弱,几乎检测不到。这种状况以前发生过两次,但都在医院,医生知道他的病史,会特别留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这次发作是在家里。我们叫了救护车,送到最近的医院——第二人民医院。当时情况很危急,医生抢救了半个小时,最后宣布死亡。我们...我们虽然悲痛,但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心理准备。”
“医院开了死亡证明,联系了殡仪馆,就是你们单位。”王建国看了一眼李师傅,“然后父亲被送到了那里。而您,为他进行了入殓准备。”
“但你们怎么知道他还活着?”我问。
“是李师傅。”王雅抬起泪眼,“他在您离开后,又检查了一次。他发现...发现爷爷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体征。”
我猛地转向李师傅。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李师傅立即联系了医院,医院派救护车将爷爷接回去抢救。”王雅继续说,“但因为缺氧时间太长,大脑已经受损。在IcU维持了几天,今天凌晨...”
她说不下去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王雅压抑的哭泣声。
“为什么...”我看着李师傅,“为什么您当时不告诉我?为什么您要否认?”
李师傅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我当时也很震惊,潇潇。我从业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第一个想法是: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把活人当成了死人。”
他搓了搓脸:“但冷静下来后,我意识到,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家属可能会起诉医院和殡仪馆。媒体会大肆报道,标题会是‘殡仪馆活烧人’之类的耸动内容。我们单位的声誉会毁于一旦,你的职业生涯也可能结束——毕竟,是你第一个处理的。”
“所以您选择了隐瞒?”我感到一股怒火在胸中升起,“您让我相信自己产生了幻觉,让我怀疑自己的专业判断?”
“我是在保护你,潇潇!”李师傅的声音也提高了,“也是保护单位!而且,当时最重要的是救老人,不是追究责任!我叫了救护车,把老人送回医院,一直跟进情况。我联系家属,解释情况,协助他们处理后续...”
“但你没有告诉我真相!”我站起来,“我为此做了噩梦,怀疑自己,甚至跑回来调查!而你一直知道!”
“告诉你有什么用?”李师傅也站起来,“让你更加内疚?让这件事困扰你一辈子?我原本打算永远不说,让这件事慢慢过去。老人能救回来最好,救不回来...至少他得到了及时抢救,家属也知道我们尽力了。”
“但那是谎言!”我喊道,“我需要知道真相!我有权利知道!”
“真相是什么?”李师傅直视着我,“真相是,按照所有程序和标准,我们当时没有错。医院开了死亡证明,我们按程序接收。真相是,那种假死状态极其罕见,一百万个案例里也未必有一个。真相是,我们及时发现了问题,并采取了措施。但如果你执着于‘我们差点活烧了一个人’这个念头,你会毁了自己!”
我们面对面站着,气氛剑拔弩张。
王建国站起来,挡在我们中间:“请两位冷静。李师傅,潇潇女士,我们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追究责任,也不是为了争吵。”
他看了看女儿,又看看我们:“父亲现在已经安息了。我们作为家属,虽然悲痛,但也理解这不是任何人的故意过错。医院的医生不知道父亲的特殊病史,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按照标准程序操作。这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但有一个问题,”王雅轻声说,“爷爷在IcU时,有过短暂的清醒。虽然不能说话,但能用眼神交流。护士说,他一直在流泪,眼神很悲伤。”
她看向我:“我们不知道他最后在想什么,经历了什么。但如果您是他的入殓师,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为他处理...他一定记得您。也许他想传达什么,也许...”
她说不下去了。
我想起了那些梦。老人悲伤的眼神,他说的每一句话:“我能感觉到一切...但我动不了...说不了话...”“为什么不等一等?为什么不再确认一下?”
那些不是普通的噩梦,而是...某种沟通?
“我...梦见过他。”我缓缓说,“好几次。在梦里,他告诉我,他能感觉到一切,但无法动弹或说话。他说他想见孙女最后一面,想看看桂花树...”
王雅捂住嘴,眼泪再次涌出。王建国也红了眼眶。
“他说...如果多等一等,就能有真正的告别。”我继续说,声音哽咽,“他说他没有遗憾,只是遗憾没有好好告别。”
李师傅震惊地看着我:“你梦到这些?”
我点头:“很真实的梦。细节丰富,包括这个房间,那棵桂花树。”我指向窗外,“还有墙上的照片,”我看向墙壁,“是全家福,有三个人,老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孩——应该是你们。”
王建国走到墙边,取下那张照片:“这是五年前拍的。父亲、我和小雅。”
照片和梦中一模一样。
“所以那些梦...”李师傅喃喃道。
“不只是梦。”我说,“我觉得...他在尝试沟通。因为我是最后接触他的人之一,因为我离他最近。”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了——不是沉重,而是一种奇特的连接感。
“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王建国最终说,“这...这让我们感觉好受一些。知道父亲最后还有意识,还有未了的心愿,虽然痛苦,但至少我们了解了他的感受。”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实际上,我们今天聚在这里,除了告诉您真相,还有一个原因。父亲在清醒时,通过眨眼示意,让护士拿来纸笔。他太虚弱了,写不了完整的句子,但写了几个字。”
王建国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几个字:
“谢谢 入殓师 温柔”
我盯着那几个字,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想感谢您。”王雅轻声说,“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感受到了您的专业和尊重。”
我感到一阵情绪翻涌,愧疚、释然、悲伤、感动交织在一起。老人没有指责我,没有怨恨我,而是感谢我。
“我不配...”我哽咽道。
“不,您配。”王建国坚定地说,“您做了您应该做的,以最大的尊重和细心。父亲感谢的是这一点。而李师傅,”他转向李师傅,“虽然您最初隐瞒了真相,但您及时采取了补救措施,联系医院,跟进情况。我们也感谢您。”
李师傅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们决定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王建国继续说,“这是一个医学上的罕见情况,没有人有错。相反,我们感谢所有参与抢救和照顾父亲的人。包括你们二位。”
他看了看我和李师傅:“父亲的后事...我们想简单处理。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我们不想再办隆重的葬礼。只希望火化后,将骨灰撒在桂花树下,那是他和母亲结婚时种下的。”
“我们可以安排。”李师傅说,声音有些沙哑,“最简单的仪式,最少的程序。”
“还有一个请求。”王雅说,“潇潇女士,如果您愿意,我们希望您能参加。不是以入殓师的身份,而是...作为父亲最后想感谢的人之一。”
我犹豫了。我有资格吗?我几乎成了导致老人最终死亡的间接因素。
但看着王雅期待的眼神,我点了点头:“我愿意。”
两天后,我们再次聚在桂花小区。
这次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那棵桂花树下。参加的人很少:王建国、王雅、李师傅、我,还有两位老人的老朋友。
没有告别厅,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只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王德发老人的骨灰。
王建国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回忆父亲的生平,他的善良,他对家人的爱。王雅读了一首爷爷最爱的诗。然后,王建国打开盒子,将骨灰轻轻撒在桂花树的根部。
微风拂过,桂花香混合着秋天的气息,骨灰很快融入土壤。
“他会成为树的一部分。”王雅轻声说,“每年开花时,我们都会想起他。”
仪式结束后,王建国和王雅向我们道别。王雅拥抱了我:“谢谢您,为了所有的一切。”
他们离开后,我和李师傅站在树下。
“对不起,潇潇。”李师傅终于说,“我应该告诉你真相。我只是...害怕后果。”
“我理解。”我说,出乎意料地,我真的理解了,“你想保护单位,保护我。而且,你确实采取了正确的行动,救了老人一段时间,让家属有机会告别。”
“但隐瞒还是不对的。”李师傅说,“我从业二十多年,一直以诚信为准则。这一次,我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桂花树。
“那些梦,”李师傅问,“你真的认为是...托梦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也许是我的潜意识基于有限信息构建的场景。也许是某种超自然的沟通。但无论如何,它们让我回到了这里,让我知道了真相,让我有机会...弥补。”
“你打算回新城市吗?”李师傅问。
我思考了一会儿:“是的。但我需要先处理一些事。我需要向殡仪馆说明情况,至少让管理层知道发生了什么,避免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我会陪你一起去。”李师傅说,“这是我的责任。”
第二天,我们向殡仪馆主任汇报了整个事件。主任很震惊,但感谢我们的诚实。他承诺会更新程序,要求对所有“死亡”时间不长的遗体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并与医院建立更密切的沟通机制。
“虽然这起事件没有造成最坏的结果,但它是一个警示。”主任说,“谢谢你们说出来。”
离开主任办公室,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真相终于大白,我没有逃避责任,而是面对它,并帮助改进了系统。
“你明天回去?”李师傅在停车场问我。
“是的。新工作还等着我。”
“你会告诉新单位这件事吗?”
我摇摇头:“不会。这不是需要分享的职业经历。但我自己会记住。记住生命有时很脆弱,但也很顽强。记住在不能百分百确定时,应该多等一等。”
李师傅点头:“好。保重,潇潇。你是个优秀的入殓师,不要因为这件事怀疑自己。”
“我不会了。”我说,“相反,它让我更加尊重生命,更加理解这份工作的意义。”
我们握手告别。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
回到新城市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的风景。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与来时的焦虑不安不同,此刻我感到平静。
我知道,我可能还会梦见王德发老人。但我不再害怕那些梦。如果它们再来,我会倾听,会记住,会感激。
因为那些梦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一课:在死亡与生命之间,有时只有一线之隔。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尊重这一线之间的所有可能性。
列车向前行驶,穿过田野,穿过隧道,穿过光明与黑暗。
我闭上眼睛,这次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平静。
在意识的边缘,我似乎又闻到了桂花香,淡淡的,甜而不腻。
还有一个遥远的声音,温和地说:
“谢谢。再见。”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