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的手停在半空,五指张开,掌心朝下。他的手臂没有抖,也没有放下,像一块铁铸的牌子立在风里。
山风从谷口灌进来,吹得火绳火星四溅。士兵们低头盯着自己的武器,没人说话,也没人抬头看将军的手势。他们知道,这只手什么时候落下,火铳就什么时候响。
他缓缓收回手,贴在腰间剑柄上。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这才低声对身侧传令兵说:“换绿旗,三摆。”
传令兵立刻举旗。绿色布条在晨光中轻摇三下。两侧伏兵看到信号,用刀背轻敲盾牌三声回应。声音极小,连十步外都听不清。
山谷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尘土扬起,遮住前方视线。张定远取出望远镜,再次对准谷口方向。倭寇前锋已经进入伏击圈,队伍拉得很长,中间断裂数段。有人背着抢来的包袱,有人拖着受伤同伴,行进毫无章法。
他放下望远镜,沿着战线快步走了一圈。
第一排火铳手蹲在岩石后,药池盖着油布。他伸手掀开一角,检查火药是否受潮。干燥。他又走到第二组,看见一个年轻士兵右手发抖,火绳差点碰翻药壶。
他停下脚步,站在这名士兵身后看了两秒。
“你爹是打渔的?”他问。
士兵一愣,回头看他一眼,点头。
“我认得这双手。”他说,“掌纹深,虎口有茧,不是练出来的,是从小抓网磨的。”
士兵没说话,但呼吸慢了下来。
“你在船上能站稳,现在也能。”
士兵把火铳架回肩头,左手扶稳枪管,右手握紧扳机。手不再抖。
张定远拍了下他肩膀,继续往前走。走到炮位时,两名虎蹲炮手正在调整支架角度。他蹲下身,用手比划射界范围。
“炮口压低两寸。”他说,“第一轮打敌军中段,别贪远。等他们挤成堆再点火。”
炮手点头,重新校准。
他站起来,正要返回高岩指挥位,东边林间传来脚步声。三名士兵抬着担架从山坡绕出,脸上全是汗。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刀鞘。
张定远转身迎上去。
“刘虎呢?”
“队副被我们救回来了。”领头士兵喘着气说,“左臂砍了一刀,骨头露出来,已经包扎止血。他一直喊你的名字……最后昏过去了。”
张定远盯着担架上的刘虎。那人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右手仍死死攥着那把断刀。血顺着指缝滴在草叶上。
他没说话,转身走向自己的水囊。解开系带,把里面的水全部倒在地下。
旁边亲兵想劝,被他抬手拦住。
他从腰间取下火折,点燃一支新箭矢。火焰升起来时,他举起弓,对着东方树林方向射出。
箭飞出去,插在远处土坡上,火苗还在烧。
这一箭没说话,也没喊名字。但他知道刘虎会懂。
他收弓,回到高岩。叫来火铳队长和炮手组长。
“第一轮齐射目标不变。”他说,“敌中段密集处。谁提前开枪,当场斩首。”
队长点头记下。
他又说:“弓手专射旗手。只要看到举旗的人,立刻放箭。打乱他们的指挥。”
命令传下去后,他再次举起望远镜。
倭寇主力已完全进入山谷。前队快到出口,中军还在谷中央。山本的旗帜就在人群中间,左右护卫稀松,没有斥候探路。
他合上望远镜,心里清楚了:这不是诱敌,是仓促撤退。他们以为明军还在守城,没想到这里埋着刀。
风忽然大了些。枯叶在地上滚动,发出沙沙声。这声音盖住了脚步声,也让人更难判断距离。
他走到最高处站定,左手按剑,右手缓缓抬起,再次做出预备手势——五指张开,掌心朝下。
全军唯一能看到这个动作的位置就是这里。所有射手都在等这一只手落下。
火铳手们屏住呼吸,手指搭在扳机上。火绳冒着火星,一粒一粒落在地上。虎蹲炮引信尚未点燃,炮手盯着主将手势,手心里全是汗。
谷底的倭寇越走越快。有些人开始小跑。队伍更加混乱。有人被推倒,后面的人直接踩过去。
张定远盯着山本的旗帜。那面旗子歪斜着,被几个人轮流扛着,显然内部已有争执。
他知道机会来了。
只要再往前二十步,敌军就会全部进入最佳射程。那时包围圈闭合,火力集中,能打出最狠的一击。
他没有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名火铳手低声问:“将军,还等什么?”
没人回答。
另一名士兵咬破嘴唇,血流到下巴也没擦。
张定远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旗帜。他记得新兵营那天,刘虎扛着原木摔在地上,笑得满脸是汗。他也记得两人第一次喝酒,喝到吐,说着要打完仗回乡盖房娶妻。
那些话都没实现。
但现在不能乱。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像战鼓。
他抬起左手,轻轻摸了下剑柄。那里有一道旧痕,是上次战斗时被刀劈的。当时刘虎替他挡了一击,自己肩膀开了口子。
现在刘虎躺在后方,生死不知。
他收回手,右手依然高举。
风把灰烬吹到脸上,他眨了一下眼。
谷中的敌人已经走过三分之二路程。前锋即将脱离伏击区,但中军主力仍在圈内。
这是最好的时机。
他张开嘴,准备下令。
就在这时,抬担架的士兵中有一人脚下一滑,膝盖撞在石头上。担架倾斜,刘虎的身体往下滑了一截。另一名士兵赶紧抱住,才没让他摔下来。
那人低声说:“别摔着队副。”
张定远眼角扫到这一幕,手指猛地收紧。
但他没有回头。
他站在高岩上,右手依旧举着,五指张开,掌心朝下。
火绳在烧。
火星在跳。
敌军的脚步踏碎落叶。
他的嘴张开,声音卡在喉咙里,还没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