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并未飞远。它在城市边缘一片低矮的工业区上空盘旋片刻，随即降落在某个看似废弃的物流仓库屋顶。晨光熹微，屋顶巨大的水箱和通风管道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
舱门打开，湿冷的空气涌入。自称寒鸦的年轻人率先跳下，对林深做了个跟紧的手势。另一名驾驶员留在机上，引擎并未熄火，保持着低沉的嗡鸣，随时准备起飞。
林深裹紧保温毯，踩着冰冷的金属梯架踏上屋顶。仓库屋顶很大，铺着陈旧开裂的沥青，中央有一扇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厚重铁门。寒鸦走到门前，快速输入密码，又对准一个隐蔽的虹膜扫描器。铁门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楼梯。
“进去。”寒鸦侧身让路，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天空。
林深没有多问，弯腰钻入门内。身后铁门迅速闭合，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楼梯间灯光自动亮起，是柔和的暖白色，墙壁粉刷得干净，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类似新风系统的清新剂味道，与外面破败的景象判若两地。
向下走了约两层楼的高度，来到一扇普通的防火门前。寒鸦再次验证身份，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个约六十平米、布置得像简易办公室兼起居室的房间。一面墙是满架的书籍和文件箱，另一面是占据整面墙的液晶显示屏阵列，此刻分成十几个小画面，显示着城市各处的交通要道、疗养院外围、以及刚才那个修配站的火场实时画面。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金属办公桌，上面摆着三台显示器、各种通讯设备和一台正在运行的多波段信号接收器。靠墙有简单的行军床、小冰箱和微波炉。
一个穿着灰色衬衫、头发花白、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专注地看着屏幕上修配站熊熊燃烧的画面。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年纪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锐利，嘴角有长期思考形成的法令纹。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大学副教授，而非刀头舔血的秘密行动者。
“林深同志，幸会。”男人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那种抑扬顿挫，“一路受惊了。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博士。”他伸出手。
林深犹豫了一下，握住那只干燥温暖的手。博士的称呼让他想起疗养院地下那些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本能地警惕。
“放心，我和园丁不是一路人。”博士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寒鸦走到房间角落，开始检查装备，始终保持沉默。
林深在办公桌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保温毯依旧裹在身上，但寒意已褪去不少。“你们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们是一个松散的研究与干预小组，代号渡鸦。”博士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林深一瓶，自己在桌后坐下，“成立时间不长，成员背景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目标：解决时序残留引发的系统性风险，防止其失控扩散，造成不可逆的生态与社会灾难。”
“解决？像隼那样彻底炸毁？还是像园丁那样控制研究？”林深语气带着讥讽。
“都不是。”博士摇摇头，神情严肃，“隼隶属的净世会主张极端物理清除，方法粗暴，不计后果，极易引发链式反应和次生灾害。园丁背后的维稳委员会则倾向于 控制与研究，试图将风险工具化、可控化，但这本身就是在玩弄火种，且其内部派系复杂，官僚化严重，效率低下，易生腐败。我们认为，这两种路径都不可取。”
“那你们的路径是什么？”
“寻找第三种可能。”博士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基于对时序残留本质更深入的科学研究，探索非破坏性的中和、疏导或永久惰性化的技术路径。这需要精准的数学模型、对残留能量特性的透彻了解、合适的介质、以及极其苛刻的时空条件。”
他调出电脑上的几张图表，是复杂的能量波形分析和地质构造模型。“我们从林婉同志和何守拙同志遗留的部分加密资料中得到启发，结合近年来的地磁异常数据和零星事件回溯，构建了初步的理论框架。但我们缺少关键的两样东西：第一，足够鲜活、完整的时序印记载体数据进行校准；第二，能够与载体产生深层共鸣、作为引导媒介的特殊个体。”
他的目光落在林深身上：“沈瑶小姐是前者。而你，林深，很可能是后者。”
又是这套说辞。林深感到一阵疲惫和厌恶。“所以你们也想利用我和沈瑶。”
“不是利用，是合作。”博士纠正，“我们会提供最高级别的保护，最专业的医疗支持，在征得你们同意的前提下进行研究与合作实验。目标是找到安全的方法，解除沈瑶小姐身上的负担，同时永久性消除时序残留的威胁。整个过程，你们的意愿和安全是首要考量。”
“说得好听。”林深不为所动，“隼也说过类似的话。园丁更是打着保护的旗号。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另一张画皮？”
博士没有生气，反而点了点头：“质疑是合理的。空口无凭。”他操作电脑，调出一份加密文件，解锁后推到林深面前。
“这是我们对疗养院地下实验室过去七十二小时所有操作的监控摘要，包括他们三次试图对沈瑶小姐进行侵入式采样的计划、用药记录、以及内部关于她印记活性和风险的评估报告。如果不是我们的人暗中干扰了两次采样设备的校准，并伪造了部分数据，沈瑶小姐现在可能已经遭受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林深快速浏览屏幕上的内容，越看心越凉。报告详细记录了沈瑶每次轻微抽搐、脑波异常与地磁扰动的对应关系，并冷酷地评估着各种“刺激性实验”的风险收益比。园丁确实视沈瑶为珍贵的实验品，而非活生生的人。
“还有这个。”博士又调出一段音频，是园丁与上级的加密通讯片段，里面提到“若容器稳定性持续下降，可考虑启用备份提取方案，即进行高风险的开颅取样，以确保核心数据不丢失”。
林深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我们阻止了这件事。”博士平静地说，“但也因此暴露了潜伏人员，不得不提前采取行动将你带出。净世会（隼）和老板残党（张明远）的介入，让局面更加混乱。我们必须抢在他们造成更大破坏前，取得主动权。”
“取得主动权？怎么取得？”林深抬起头，直视博士的眼睛，“把我控制在这里，然后去救沈瑶？”
“控制？”博士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林深同志，如果我们想控制你，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清醒地和我谈话了。我们可以用药物，用催眠，用很多不那么文明的手段。但我们没有。”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重的、边角磨损的皮革封面笔记本，轻轻放在林深面前。“这是你母亲林婉同志早年参与时序初步观测项目时的工作笔记副本的一部分。原件应该在维稳委员会的档案馆里吃灰。里面有一些她未发表的猜想和草图，关于时序残留可能具有的某种共振衰减特性，以及利用特定频率的地脉波动进行无害化诱导的设想。我们的研究方向，很大程度上受她启发。”
林深猛地翻开笔记本。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还有那些只有他和母亲才懂的简略符号和草图。是真的。他的眼眶瞬间发热。
“我们救你，是因为你是林婉的儿子，是守辰最后的血脉，是唯一可能真心理解并愿意完成她未竟之事的人。”博士的声音低沉下来，“也是因为，根据我们的评估，你是在当前所有变量中，最有可能在保护沈瑶的前提下，与我们合作达成最终解决方案的人选。”
“合作？具体要我做什么？”林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首先，你需要恢复体力，处理伤口。寒鸦会负责你的安全和生活。”博士指了指角落的年轻人，“其次，我们需要你详细回忆并记录下你从母亲笔记、归墟、源眼以及所有相关经历中获得的一切感知、意象和信息碎片，尤其是那些非逻辑的、直觉性的部分。这对我们完善模型至关重要。”
“然后呢？”
“然后，当沈瑶小姐的身体状况在我们的医疗团队干预下稳定到一定程度，我们需要安排一次安全的、非侵入式的远程共鸣尝试。”博士调出另一份计划书概要，“利用改进的非接触式脑波采集和场共振技术，在你和沈瑶都处于相对放松和稳定的状态下，尝试建立微弱的连接，观察印记的反应模式，寻找安全引导的可能性。整个过程会有严格的医学监控和即时中止机制。”
听起来比隼的强制引导和园丁的活体采样要人性化得多。但林深依旧不敢完全相信。
“我怎么能确定，你们的远程共鸣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刺激或控制。”
“因为我们允许你全程监督技术参数，并拥有单方面中止的权利。”博士坦然道，“甚至，我们可以将部分核心技术原理向你公开。我们是研究者，不是刽子手或野心家。我们要的是解决问题，不是制造更多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林深，时间不多了。净世会在寻找一次性解决的爆破点，维稳委员会在加紧对沈瑶的控制和研究，张明远那样的疯子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每拖延一天，沈瑶的危险就增加一分，彻底解决问题的窗口也在缩小。我们需要尽快开始。”
林深沉默良久，看着屏幕上沈瑶安静的睡颜，又看了看母亲熟悉的字迹。博士的话逻辑清晰，提供的证据有说服力，态度也显得真诚。但这也许只是更高明的伪装。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还是这句话。
“可以。”博士点头，“但请别太久。最迟今晚，给我答复。在此期间，你可以自由活动在这个安全屋范围内，可以查阅这些非核心的资料，也可以向寒鸦询问任何操作细节上的问题。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他站起身：“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寒鸦，照顾好林深同志。”
寒鸦点了点头。
博士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走向另一扇通往内部房间的门，在门口停下，回头道：“顺便说一句，磐石队长还活着。我们的人在他被转移去所谓二次手术的路上做了手脚，他现在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接受治疗。如果你想见他，等时机成熟，我可以安排。”
林深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博士。
博士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而入，门轻轻关上。
房间内只剩下林深和沉默的寒鸦。屏幕上，修配站的火势已被控制，浓烟滚滚。疗养院的画面中，可以看到一些车辆频繁进出，气氛紧张。
林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母亲的字迹，磐石生还的消息，博士看似坦率的提议信息太多，冲击太大。
寒鸦默默地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热茶，放在林深手边，然后又退回到角落，擦拭保养着他的武器，动作娴熟而安静。
林深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这个自称渡鸦的组织，究竟是绝望中的援手，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
他口袋里的手表和那点暗红碎屑，微微发着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