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市红旗路88号。
这里原本是一家倒闭的国营纺织厂仓库,现在大门口换上了一块崭新的铜牌——“海州市海关罚没物资指定处置中心”。
这块牌子,在当年的海州商界,比金子还重。
大院里车水马龙。一辆辆印着“海关监管”字样的卡车呼啸而来,卸下成堆的纸箱;另一边,全省各地的批发商开着货车排起了长龙,拿着批条,像抢大白菜一样等着提货。
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方俊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羊绒大衣,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极品龙井,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以前的方俊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把藏在鳄鱼皮鞘里的重刀,深沉,厚重,却更致命。
“方总,这是这一周的报表。”
秘书小王(也是退伍兵转业)敲门进来,恭敬地递上一份文件,“按照您的指示,这一批‘万宝路’和‘三五’,我们给一级批发商的价格上调了百分之十。本来以为他们会闹,结果……”
“结果他们连屁都没敢放一个,还要抢着交定金,对吧?”方俊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神了!方总您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没地儿买货了。”方俊走到巨大的海州地图前,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以前他们还能从黑市、从烂泥湾那些散户手里拿货。现在?”
方俊手中的钢笔猛地插在地图上的一点——那是城西的一片渔村。
“昨天晚上,高队带队,端了‘老鼠强’的窝点。那一带的走私渠道全断了。现在整个海州,只有我这儿的烟是真货,而且是有发票、能光明正大摆上柜台的‘皇粮’。”
这就是方俊的手段。
他利用自己在缉私队时的老关系和对走私门路的了解,给高建国提供精准情报。缉私队负责在那边“堵”,他在必经之路上“收”。
这根本不是做生意,这是垄断。是利用公权力进行的合法收割。
“让财务把这个月的‘管理费’给烟草局和海关那边打过去,一分钱别少。”方俊吩咐道,“还有,给高队准备的那批‘慰问物资’,下午给缉私队送过去。就说是支持一线队员工作。”
“明白!”
小王刚走,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老黑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方队……哦不,方总!发了!这次真发了!”
老黑把塑料袋往桌子上一倒。稀里哗啦,全是各种新款的照相机、三用机,甚至还有几块亮闪闪的瑞士手表。
“这是高队刚才让人送来的样品。”老黑拿起一个索尼三用机,爱不释手,“说是昨晚在那艘渔船夹层里搜出来的。一共一千台!全是日本原装货!那边让咱们估个价,走个流程拉过来。”
方俊拿起那个三用机,按了一下播放键,磁带转动,流淌出清晰的音乐。
这种东西,在市面上一台能卖到八百甚至一千,而且是年轻人的最爱,根本不愁卖。
“估价?”方俊笑了笑,“按最低电器市场价估。一台五百。”
“五……五百?”老黑瞪大了眼睛,“方总,这也太黑了吧?这可是新货啊!”
“老黑,你记着。”方俊放下三用机,眼神变得有些幽深,“咱们是在帮国家处理‘麻烦’。这些东西如果走拍卖,手续繁琐,周期长,还得交高额税费。给咱们,咱们承担了仓储、运输、销售的所有风险。五百块,是给国家的保底;剩下的,是咱们兄弟的卖命钱。”
方俊已经从那个只会死守规矩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精于计算、懂得在规则边缘游走的现实主义者。
“懂了!”老黑嘿嘿一笑,“那咱们这转手一卖……”
“别急着卖。”方俊敲了敲桌子,“通知下去,这批货,只出给那些以前跟咱们不对付的‘刺头’分销商。告诉他们,想要这批紧俏货,必须先缴纳五万块的‘加盟费’,挂上咱们腾飞公司的牌子。否则,连一根耳机线都别想拿到。”
这叫招安。
既然黑市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那些原本依附于走私集团的小喽啰、二道贩子,现在就像没头的苍蝇。方俊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收编,变成自己庞大销售网络里的毛细血管。
三个月后。
腾飞公司的账户上,数字后面那一串零,看得人眼晕。
方俊坐在新买的“虎头奔”(奔驰S级)里,行驶在海州的大道上。车窗外,那个曾经让他走投无路、甚至想跳海自杀的城市,此刻仿佛都在向他低头。
路边的音像店里,摆满了从他这里流出的三用机;百货大楼的柜台上,放着贴有他公司标签的香烟。
他赢了。
他用一种近乎作弊的方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现在的身家,在整个海州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他并不快乐。
每当夜深人静,看着熟睡的杨岚和儿子,他总会想起施斌,想起那个死去的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每一分钱,虽然合法,但都沾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灰尘。
“方总,到了。”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车停在了一家高档酒楼门口。今晚,海州市商会为了表彰“优秀民营企业家”,特意设宴款待方俊。
方俊整理了一下领带,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推门下车。
酒楼里灯红酒绿,推杯换盏。
“哎呀,方总!年轻有为啊!”
“方总,以后有什么好路子,带带兄弟们啊!”
曾经那些对他爱答不理的官员、老板,此刻一个个围在他身边,满脸谄媚。那个曾经骗过他的刘胖子,此刻正端着酒杯,像条哈巴狗一样挤在最外圈,连敬酒的资格都没有。
方俊举着酒杯,应对自如。
就在这时,大厅的电视机里,突然插播了一条紧急新闻。
“……国务院今日发布《关于严厉打击沿海地区走私违法犯罪活动的紧急通知》。即日起,将开展为期半年的‘雷霆行动’,海关总署将直接下派督查组,对沿海重点口岸进行拉网式排查。所有非正规渠道的进口物资,一律封存,严查源头……”
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屏幕。
高建国坐在主桌,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放下酒杯,看向方俊。
方俊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新闻里的几个关键词:“海关总署直接下派”、“严查源头”、“一律封存”。
这意味着,这不再是地方上的小打小闹。这是一场国家层面的风暴。
风暴一来,那些“灰色地带”将被彻底扫平。
高建国手里那些“变通”的权力,将被收回。
方俊赖以生存的“罚没物资”货源,将随着走私活动的彻底被剿灭而——枯竭。
好景不长。
“方老弟……”旁边一个胖老板还在那喋喋不休,“您那批彩电什么时候到啊?我这钱都准备好了……”
“抱歉,失陪一下。”
方俊猛地放下酒杯,酒洒出来,溅在了他昂贵的西装上。
他大步走向高建国。
两人走到无人的阳台上。夜风很冷,吹得人头皮发麻。
“高队,这风向……”方俊递过去一根烟,手有点抖。
“这次是真的。”高建国点上烟,深吸了一口,火光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面动真格的了。督查组明天就进驻。我的权力……到头了。以后那些‘罚没处理’的口子,恐怕开不了了。”
“那咱们仓库里剩下的货……”
“赶紧清空!”高建国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这几天,能卖多少卖多少!等督查组一封账,那些东西就是炸弹!还有,你的公司……最好低调点。这一波,咱们得趴下装死。”
方俊看着远处漆黑的海面。
那座刚刚建立起来的金山,似乎在海浪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明白了。”方俊掐灭了烟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决断,“高队,谢谢您提醒。这最后一波,我吃完就撤。”
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准备“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一直潜伏在暗处的金三角集团,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在方俊失去官方保护伞的那一刻,给他致命一击。
三天后。
方俊正在指挥工人连夜清空最后的库存。
突然,大批穿着制服的人冲进了腾飞公司的仓库。
为首的不是高建国,也不是海州的警察,而是一个方俊从未见过的黑脸中年人,胸前挂着“督查组”的牌子。
“停手!全部停手!”
黑脸中年人一挥手,身后的执法人员迅速封锁了现场。
“你是方俊?”中年人走到方俊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我们接到实名举报,腾飞贸易公司涉嫌与走私集团勾结,利用合法外衣进行‘洗货’和销赃。这是搜查令!”
“举报?”方俊心里一沉,“谁举报的?”
中年人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
在他身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慢慢走了出来。
方俊的瞳孔猛地一缩。
宋经理。
那个当初设局骗他买废钢的——宋经理。
此刻,宋经理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材料,对着方俊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剧毒:
“方老板,好久不见。您这生意做得太大了,大得……连国家的墙角都敢挖。作为热心市民,我觉得我有义务向督查组反映一下真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