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打开一道缝,露出半张沾着灰渍、写满警惕的脸。
何卫国定睛一看,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哐当”一声落了地——眼前这人,不是采购科的孙科长还能是谁?
孙科长看清门外是何卫国,紧绷的神情瞬间被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他赶紧把门又拉开些,压着嗓子急声道:
“何科长!快,先进来!”
何卫国侧身闪进屋内,一股混杂着尘土、霉味和刺骨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
不敢生火,室内冷得跟冰窖似的,光线昏暗,只有破窗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暮色。
墙角缩着另外两个人,都是采购科的熟面孔,此刻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戴着旧毡帽,脸上甚至还特意抹了些灰土,看起来既虚弱又狼狈,但眼神里看到何卫国时,都亮起了光。
“孙科长,”何卫国扫了一眼这窘迫的环境,眉头紧锁,“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孙科长把门仔细掩好,转过身,脸上那点刚见面的欣喜迅速被苦涩取代。
他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长长叹了口气:
“唉,老何,可算把你们等来了!”
“别提了,这回真是……倒了血霉了!”
“到底怎么回事?”何卫国不解:
“你们过来又不是直接运粮,按道理不该这么……畏畏缩缩的。”
“我看所有手续都该是齐全的,为什么不住招待所,反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还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孙科长摇了摇头,笑容比哭还难看:
“一开始是挺顺的。我们仨提前一个礼拜到,一路上没啥波折。”
“东北这地方,除了冷点,吃食上确实比关内宽裕些,我们开头还挺乐呵。”
“跟黑河那边农庄的中间人也接上了头,看了我们带的样品——劳保手套、五金件、肥皂什么的,对方很满意。”
“价钱、用多少工业券顶,也都谈妥了。”
“粮食我们也验看过,质量不错,临时堆放的那个废弃小码头也看好了,就在黑龙江主航道边上,僻静,本来说好那天晚上就运过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
“可就在那天晚上,出幺蛾子了!也不知道对岸的老毛子抽什么风,突然就往江边靠,还他娘的……放了几枪!”
“虽然没朝人打,也没伤着谁,可你知道现在这年月,边境上风声多紧?”
“稍微有点动静,咱们这边的哨兵、民兵全惊动了!”
孙科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的夜晚:
嗯“你是没见着那天晚上那阵仗!江边那片区域瞬间就被封锁了,手电筒的光乱晃,狗叫声响成一片!”
“万幸粮食藏得还算隐蔽,没被当场发现。”
“可紧接着,民兵和派出所的人就开始挨家挨户盘问,查有没有陌生人,有没有异常动静……”
“我们仨当时躲在江边一个看瓜的破窝棚里,大气都不敢出!”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浮现出愤懑和无奈:
“最操蛋的是那个农庄的主任,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哪见过这种阵势?”
“当时就吓破了胆,转头就把我们给撂了!”
“粮食肯定是没了着落,我们几个也成了被搜捕的对象——估摸着是被当成‘敌特’或者‘投机倒把’的狠角色了!”
“我们没法解释啊,老何!”
“实话实说‘我们是来私下换粮的’?那不光我们完蛋,厂里也得受大牵连!”
“不说实话,那就真成‘敌特’了!没办法,只能跑啊!”
“还好那个中间人还算讲点江湖道义,没黑吃黑,反而偷偷给我们指了条路,帮我们绕出了那片封锁区。”
“他也不想断了这条财路,暗示我们还有别的门路。”
孙科长说到这里,才稍微喘匀了气:
“我们跟着他的指引,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摸到这边来,跟逃犯没啥两样。”
何卫国听完,算是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
怪不得孙科长他们如此小心翼翼,跟惊弓之鸟似的,原来是真被卷进边境风波,差点被逮住。
虽然交易并未实际发生,粮食也没到手,但当时那种被军队和民兵联合搜捕的压迫感,足以让任何人心惊胆战。
他拍了拍孙科长冰凉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
“老孙,我明白了。不过,你也别太自己吓自己。”
“黑河离这儿两三百公里呢,这么远的距离,你们在这儿一味躲藏,反而容易引人怀疑。”
“我看,不如待会儿就跟我回镇上的国营招待所去。”
“咱们手续齐全,是正经出公差,大大方方的,反而没事。”
“你越躲,问题才越大。”
孙科长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里残留着惊惧:
“何科长,你说的道理我懂。”
“可我……我总觉得这一路上,好像有人缀着咱们似的,心里不踏实。”
“我是真怕再把你们也给牵连暴露了。”
听他这么一说,何卫国也皱起了眉头。如果孙科长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那说明他们可能真的还没完全摆脱注意。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老孙,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你们跟那个中间人后来怎么说的?”
“黑河那条线肯定是断了,他指的新门路,具体是啥情况?”
“你放心,你躲这儿,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很小心,周边也探查过,目前看是安全的。”
孙科长这才稍微放松了些,压低声音说:
“中间人给指了条新路。让我们再往北走大约八十里地,有个叫‘山河屯’的地方。”
“那不是个正经的行政村,是附近一个大型国营林场的家属聚居区,规模很大,有好几百户人家。”
“那边地广人稀,林场工人家属们在林间空地开了不少‘小片荒’,这两年收成很好,家家户户都有余粮。”
“山上跑的野鸡、野兔,河里捞的鱼,他们也没少弄。”
“中间人说,只要能跟那边搭上线,咱们这次需要的粮食量,说不定就能解决。”
何卫国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峰回路转,任务不就能完成了?”
孙科长脸上却毫无喜色,反而泛起更深重的愁容,他苦笑着摇头:
“老何,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对方……不要工业券,也不要现金。”
“那他们要什么?”
何卫国疑惑。
“他们要现成的工业品!而且是计划外的、市面上紧俏的实物!”
孙科长加重了语气:
“劳保手套、胶鞋、肥皂、香烟、白酒、甚至五金工具……”
“只要是实用的、他们缺的工业品,什么都行,用东西换东西。”
“可你想想,咱们要换足够厂里救急的粮食,那得准备多少实物去换?”
“现在这光景,关内关外查得都这么严,咱们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么多货运过来?”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所以说,这事儿想谈成,恐怕……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