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在两仪殿足足忙碌到夜深丑时(凌晨两点左右),才勉强将今日如山般的疏奏整理出个头绪,批阅了大半。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二人彻底淹没,精神一松懈下来,沉重的眼皮就再也支撑不住。
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和就寝规制了,直接一东一西,趴在了那宽大的御案之上,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梦乡,鼾声此起彼伏,隐隐有震天之势。
空荡而宏伟的两仪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与这昭示着极度疲惫的鼾声相伴。
帝国的权柄,就在这沉沉睡梦中,完成了它第一次无声的交接。
而与此同时,善和坊那间普通的民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父子三人的 “炸金花”牌局也差不多持续到了这个时间。
与李世民那边的疲惫沉寂不同,这里的气氛可谓“热火朝天”!
李元吉早已输红了眼。
一开始每人十贯钱的起步资金,他手气背得出奇,走了不到七把牌就输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他就开始了 “借钱……打条儿……拉饥荒” 的循环。
打到后半夜,李元吉面前一个铜板没有,反而光欠条就打了一百多贯!
可他非但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越输越勇,面红耳赤地还在叫嚷着:“再来!最后一把!定能翻本!”
李渊到底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看着已然彻底上头、赌徒心态暴露无遗的四子,又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便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牌放下,提议道:
“行了,三胡,差不多得了。牌局如战场,有输有赢,要懂得适可而止。天色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一方是力竭沉睡,一方是赌兴正酣(被迫结束)。
这大唐权力核心的父子四人,在这同一个深夜里,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迎接着新时代的第一个黎明。
次日一早,得到通知前来上朝的文武官员们按时抵达太极殿前,却被告知新皇有旨:
停朝三日。
官员们低声交谈,脸上神色各异,有理解,有猜测,也有几分如释重负——毕竟昨日的冲击实在太大。
一番窃窃私语后,众人便各自散去。
而两仪殿内,李世民正带着天策府的一众核心班底,还在埋头整理、审查、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疏奏,以及李渊在位时积压下来、留中不发的各类奏书。工作量之大,远超想象。
李世民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真忙……忙死了……”
“大哥……你在哪儿啊……快来帮帮我啊……”
与此同时,善和坊那间民宅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父子三人一觉醒来,都已快到正午时分。
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又美美地享用了一顿不算早的午饭后,便再次毫无形象地 “瘫” 在了那暖烘烘的炕上。
许是昨夜输得太惨,欠下一屁股饥荒,李元吉难得地消停了,没再叫嚷着打牌。
三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望着屋顶,享受着着难得的宁静,每个人的心里都转动着不同的念头:
李渊的眼神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真好……都还在。”
“折腾了这一大圈,到头来才发现,什么皇权帝位,终究是比不上身边儿孙绕膝、吵闹拌嘴的亲情来得重啊……”
李建成四肢舒展,眼神放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惬意和憧憬:
“终于……自由了!”
“以后再也不用天不亮就爬起来上朝,再也不用看那些老家伙吵架,再也不用去学着批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奏章了!”
“唐王庄!小别野!大洋马!老子来了!!”
李元吉则偷偷揉了揉还有些隐痛的屁股,心有余悸地撇了撇嘴,随即又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
“幸好……他娘的没让老头子当场打死……”
“虽然挨了一顿揍,但好歹脑袋还在,命他娘的也还在,王爷照当,以后还能跟着大哥吃香喝辣……”
“仔细想想,这波……不亏!”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在父子三人身上。
宫墙之内,是新帝忙碌而充满挑战的开始;市井之间,是太上皇与“前”太子、王爷悠闲而真实的团圆。
大唐的历史,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三日时间,眨眼便过。
李世民几乎是废寝忘食,好不容易利用这三天缓冲期,将积压的政务疏奏梳理出个大概,总算是没有在新朝第一次正式临朝时手忙脚乱。
然而,当他拖着依旧有些疲累的身子,强打精神坐上龙椅,刚刚完成例行的礼仪,侍官“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尾音尚在大殿梁间萦绕——
以郑氏官员为首的五姓七家官员,如同事先约好一般,尽数起身!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为首的郑家官员目光如炬,直视御座上的李世民,声音清晰甚至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开口便直指核心:
“秦王殿下!”
“敢问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还请殿下给天下臣公一个明示!”
态度,十分明确。
你这新君,圣旨我们看到了,太上皇的禅位我们也听到了,但是——我们不认!
尤其是郑家,心情最为激愤。
前不久才刚和太子李建成敲定了那笔足以影响家族未来数十年气运的“大买卖”,正摩拳擦掌,准备借着太子的东风 “互惠互利” 、畅想着如何 “再创辉煌” 呢……
结果一转头……好家伙!太子没了?!
换成了这位一向与他们关系微妙、甚至可以说是有过节的秦王殿下?!
更何况,秦王殿下杀兄弑弟、逼父禅位的可怕设想,早已在一众官员当中流传得极广。
大家私下里都在猜测,都在假设,也因此而惶惶不安。
但一般的官员,谁敢把这诛心之问拿到朝堂之上,当着新君的面问出来?
恰好,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五姓官员,偏就不在这“一般官员”的行列当中。
他们有这个底气,也有这个“需求”,来当这个出头鸟。
李世民面对这直刺要害的问题,当场就被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他说:据可靠消息,我阿耶和我那两个“已死”的兄弟,这三天在善和坊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除了上厕所基本不下炕,过得比朕这个皇帝舒坦多了?!
这话……谁他娘的能信?!
说出来,只怕立刻就会被坐实“心虚狡辩”的罪名!
朝堂之上,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世民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第一个考验,来得如此迅猛而直接。
就在李世民被那诛心之问逼得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将这要命的问题搪塞过去之时——
自太极殿外,传来了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却又无比熟悉的清朗声音:
“郑大人……这才几日不见,就这般想孤了啊?!”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
只见晨光之中,两道身穿亲王蟒服的身影,步履从容,整齐地迈入了太极殿。
不是那传闻中早已身首异处的 “前太子”李建成 与 齐王李元吉,还能是谁?!
他们不仅活着,而且衣着光鲜,气色红润,神态悠闲,哪有一丝一毫遭遇不测的模样?
李建成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那群刚刚还气势汹汹的五姓官员,最终落在为首的郑氏官员身上,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面见新君,不礼不拜,不称陛下……诸位大人……”
他冷哼一声!
“老子这才出去溜达、散心几天,你们就敢在这太极殿上,如此……放肆了吗?!”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千钧之力!
五姓官员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刚才那逼问新君的勇气顷刻间烟消云散,纷纷下意识地深深弯腰行礼,声音带着惶恐:
“臣等不敢!太子殿下息怒!”
他们敢质疑李世民,是因为有流言可依,有利益驱动。但他们绝不敢当面顶撞李建成!
安北铁路的修建计划书、造价单,以及后续大唐铁路局的宏伟规划,早已在朝堂上议过。
所有官员都心知肚明,太子手里捏着一个足以改变大唐未来国运,同样也能彻底颠覆现有世家格局的惊天项目!
五姓七望,如今也只有与太子殿下有着姻亲关系的荥阳郑氏,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这辆通往未来的快车,正指望着借此“再创辉煌”。
其他几家眼睛都红了,正愁找不到门路巴结,此刻谁还敢跟项目的总负责人、掌握着未来资源分配权的李建成炸刺?!
震慑住五姓官员过后,李建成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与李元吉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便径直走到文官班列最前方,他们原本的位子上,坦然坐下。
仿佛这几日的风波从未发生。
李建成这才抬起头,冲着御阶之上、龙椅之中,那位明显松了一口气的二弟,投去了一个“搞定,拿下”的沉稳眼神,语气平和地说道:
“陛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朝会,可以继续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太极殿内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消散。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由世家发起的、针对新君合法性的第一次逼宫,已被“太子”殿下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李世民看着下方稳如泰山的大哥,心中大定,深吸一口气,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仪:
“诸卿,继续奏事。”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件件政务被提出、议论、处置。而经历了刚才那场风波后,五姓官员对李世民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变了很多。
那一声声 “陛下” ,叫得十分殷切、顺滑且发自内心。
他们不傻,眼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二人配合如此默契,一个在台上稳坐,一个在台下镇场,分明是同心同德。
再加上李建成手中那足以影响家族命脉的项目,以及李世民已然稳固的帝位……此刻再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直到所有常规政务都商议完毕,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时,李建成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他面向御座,拱了拱手,语气轻松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认真,开口说道:
“陛下,如今天意已定,您已登临大宝,君临天下。臣再挂着这‘太子’的名头,于礼不合,于制不顺,多少……有些不合适了吧?!”
他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这话由他亲口说出,其分量远比任何诏书都重。
李世民这才猛的反应过来!
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把最关键的一件事给忘了——大哥的唐王身份还没正式宣告!
自己麾下天策府那些跟着出生入死的臣公也还没论功行赏……
别的暂且都不说了,可自己已经当了皇帝,大哥却还顶着“太子”的名分,这普天之下,哪有皇帝和太子是兄弟的?
这确实是他娘的太不合理了!
看着下方大哥那带着笑意的、催促的眼神,李世民心中顿时了然,更是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
大哥这是在众人面前,亲手为他摘下这最后一点名分上的尴尬,将帝国的法统彻底理顺,不容任何人再有非议。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郑重而威严,沉声开口,声音响彻大殿:
“皇兄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此事,关乎国体,朕已有定计。既然皇兄今日提起,那便借此机会,一并宣布了吧!”
“辅机,宣旨!”
长孙无忌应声出列,神色肃穆,双手捧着另一卷明黄圣旨,来到了御阶之下最显眼的位置,展开后,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于武德八年十二月初九,由兄长相让,继父帝位,当克勤克俭,为唐鞠躬,然,众臣公辅佐朕多年,自晋阳起兵至今,均是劳苦功高,当有封赏!”
“今日,特诏曰:”
接着,便是一长串掷地有声、足以载入史册的封赏:
“长孙无忌,封齐国公,食邑三千户,擢升吏部尚书……”
“尉迟恭,封吴国公,食邑三千户,擢升右武卫大将军……”
“房玄龄,封邢国公,食邑三千户,擢升中书省中书令……”
“杜如晦,封蔡国公,食邑三千户,擢升尚书省尚书左仆射……”
“程知节,封卢国公,食邑三千户,擢升左武卫大将军……”
“侯君集,封潞国公,食邑……”
一条条厚重的爵位、实职与食邑封赏下达,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从龙之功的巅峰荣耀。
受到封赏的群臣皆是兴高采烈,出列谢恩,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
然而,随着名字一个个念过,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篇封赏诏书里,从头至尾,竟然没有出现“李建成”的名字!
这位刚刚还力挽狂澜、稳住朝局,并且主动提出辞去太子之位的“前太子”,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殿内开始响起细微的、压抑的议论声。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稳坐如山的李建成和御座上的李世民之间来回逡巡,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好奇。
当长孙无忌念出“钦此”二字,将圣旨缓缓卷起时,那股弥漫在殿内的窃窃私语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潮水般上涨。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建成身上。
这位刚刚以雷霆手段平息世家诘难、为新皇铺平道路的前太子,此刻竟在盛大的封赏中颗粒无收?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端坐御座之上的李世民,将下方诸臣的惊疑、揣测尽收眼底。他面色沉静,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一刻——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兄的功绩,绝非寻常封赏所能衡量。
直到长孙无忌对着李世民恭敬行礼,然后面色平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之中。
封赏结束了?
那太子殿下……哦不,是“前太子”殿下……该如何安置?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到了李建成身上,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而李建成自己,也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知道,重头戏,还在后面。
龙椅上的李世民缓缓起身。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满殿私语戛然而止。
帝王的威仪如同实质,笼罩了整个太极殿。
他没有去看那些刚刚受封、喜气未消的臣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下方稳坐的兄长,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卿,封赏已毕,是否觉得……少了何人?”
殿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与李建成坦然含笑的眼神相遇,他微微颔首,继续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
“朕之兄长,前太子李建成,于国,有安定社稷、规划蓝图之功;于朕,有推位让国、匡扶鼎力之德!此等功绩,岂是寻常爵禄可以酬谢?”
他略一停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入每个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