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所有的目光——老李头那杀气腾腾的审视、李元吉那充满希冀的求救——都聚焦到了李建成身上。
压力给到了太子殿下这边。
然而,李建成却仿佛自带隔离结界,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直接呆愣在原地,眉头紧锁,眼神放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反复咀嚼着老李头刚才甩出的那个专业术语:
“……三什么三辞……哦……是三请三辞?”
“什么意思啊这?”
他完全沉浸在了对这个陌生政治流程的学术思考中,自动屏蔽了鸡毛掸子的呼啸和他亲弟弟的哀嚎。
“李建成!你他娘的快先别琢磨了!我他娘的快让老头子抽死了!快!说话啊!!”
李元吉见大哥居然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走神,急得都快尿裤子了,声音凄厉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再次发出了绝望的呼唤。
听到李元吉声嘶力竭地叫自己的名字,李建成终于抬起了头。
可是,他的眼神当中却还全是茫然,显然思绪还没完全从“三请三辞”的迷宫里绕出来。
他看向被打得龇牙咧嘴、表情扭曲的李元吉,非但没有立刻解围,反而用一种充满求知欲的、极其不合时宜的语气,真诚地发问:
“三胡……”
“你先别吵吵。”
“快跟哥说说,阿耶刚才说的那个……三什么什么辞的……到底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啥意思!你他娘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元吉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用尽毕生所学,用最精炼的语言向他那陷入知识盲区的大哥嘶吼着科普:
“三请三辞!就跟三顾茅庐一个道理!意思就是你他娘的多上书几回,表现得诚心点儿,老头子面子上好看了,可能就……嗷——!!!”
李建成自动过滤了弟弟的惨叫声,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碎片,他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
“我多上书几回……老头子就答应了?”
“我多上书几回……老头子就答应了!”
李建成再次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种仿佛错过了几个亿的懊悔!
这件事……解决他辞职难题、避免父子反目、让权力平稳过渡的钥匙……
真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个“多上书几回”的流程?!
就这么个他娘的面子工程?!
他回想起自己为了辞职,又是筹钱又是演戏,又是装死又是逼宫,把老父亲气得差点驾崩,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把自己和弟弟搞得鸡飞狗跳……
结果现在告诉他,原本可能只需要……多写几封“辞职信”?!
他不信!
他拒绝相信!
这感觉,就像一个数学家穷尽毕生心血、用最复杂的微积分终于解开了一道世界难题,结果旁边一个小学生过来告诉他,这题其实有个口诀,背下来就能直接出答案……
那种世界观崩塌、智商被侮辱、努力被否定的巨大荒谬感和憋屈感,瞬间淹没了李建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弟弟的惨叫声都听不见了,脑海里只剩下“不敢相信”的念头在疯狂盘旋。
或许是这懊悔的情绪过于强烈,或许是看着李元吉挨打的条件反射,一句没过脑子的、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就这么顺着他的嘴角秃噜了出来:
“阿耶……您看……您这打了三胡……就不能再打我了啊!”
话音刚落的瞬间,李建成的脑子终于重新接管了嘴巴的控制权。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抬手一巴掌就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自己嘴上!
心里话嘛……心里话,想想就得了,咋还能给秃噜出来呢?!
这下完了!
而听到他这句话的李渊和李元吉,也瞬间傻了。
李渊手里挥舞得正起劲的鸡毛掸子停滞在了半空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元吉也忘了惨叫,甚至连屁股上的疼痛都暂时感觉不到了。
李渊下意识地松开了箍住李元吉的手。
李元吉缓缓地回过身。
父子二人,动作整齐划一,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一脸懊悔、捂着嘴的李建成,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毫不掺假的不可置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在那一瞬间,李渊和李元吉的脑电波竟然离奇地同步了,一个相同的、振聋发聩的疑问如同惊雷般在他们脑海中炸响:
‘大郎(大哥)他……一直都这么不是东西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狗?!
李元吉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震惊、委屈和控诉——说好的兄弟情深呢?
说好的一起扛呢?
合着挨打我一个人来,你在旁边不仅看热闹,还想着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李建成感受着父亲和弟弟那如同实质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鄙夷的目光,捂着脸的手慢慢滑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试图蒙混过关的尴尬笑容。
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于是,他果断选择了转移话题——用一个人类无法拒绝的终极诱惑。
“那个……阿耶,三胡……既然……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谄媚地指了指旁边依旧在咕嘟咕嘟沸腾着、散发着浓郁肉香的铜火锅,用商量的语气提议道:
“要不咱们……先吃饭吧?!万事……万事吃饱了再说?”
“……”
父子二人没有说话,但动作却出奇地一致。
他们先是顺着李建成的手指,看了看那口冒着诱人热气、汤底翻滚的铜锅,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回到李建成那张写满了“真诚”的脸上。
紧接着,似乎是被那香气勾起了最原始的食欲,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口罪恶的铜锅。
食欲与怒火,在小小的房间里激烈交锋。
短暂的沉默和眼神交流后,父子二人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李渊用试探的语气,看向刚刚的“难友”:
“三胡,要不咱们……”
李元吉立刻心领神会,咬着后槽牙,忍着屁股上的疼痛,给出了坚定的回应:
“阿耶,那就……”
下一秒,两人如同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战斗的怒吼:
“干他!!!”
声落,人动!
李渊重新挥舞起了那柄象征着家法的鸡毛掸子,气势汹汹!
李元吉也瞬间忘了“残躯”的疼痛,一个箭步上前,发挥其体格优势,进行围追堵截!
“哎?!不是……怎么还来?!不是说好先吃饭吗?!阿耶!三胡!冷静!冷静啊!”
李建成的惊呼声瞬间被淹没。
小小的房间里,刚刚平息的战火再次被点燃,而且比之前更加激烈,顿时乱成一团!
李建成逃……李渊追……李元吉围追堵截……
父子三人足足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这场由鸡毛掸子主导、以人体盾牌为战术核心的“父子全武行”,才堪堪平息。
一个新的铜锅被端了上来,更多的羊肉片摆满了桌子。
父子三人总算是能 “心平气和” 地坐下来了——如果忽略他们凌乱的衣衫、李渊依旧铁青的脸色、李元吉龇牙咧嘴揉着屁股的动作,以及李建成脸上那过于殷勤的笑容的话。
衣着凌乱的李建成脸上挂着殷勤到近乎谄媚的笑容,狗腿子一样地忙着下肉、布菜,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刚刚对他进行过混合双打的阿耶和弟弟。
他一边给李渊夹了一筷子滚熟的羊肉,一边用带着点埋怨实则讨好的语气说道:
“阿耶,您说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么折腾一通不累吗?再者说了,三胡再怎么不成器,那也是您亲儿子啊!您都把他抽得嗷嗷叫了……您这当爹的不心疼,我这当大哥的听着可心疼啊!”
李渊: (▼ヘ▼#)
手里的筷子捏得嘎吱响,眼神里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你心疼?你心疼你刚才拿他挡得那么顺手?!
李建成仿佛没看见老爹杀人的目光,又转向李元吉,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兄长模样:
“三胡啊,还有你!都不是哥说你,‘小杖受大杖走’,哥是不是早就教给你了?你咋就不知道跑呢?非得硬扛着……这挨揍能怨得了谁?!”
李元吉:Σ(?д?|||)??
他瞪大了眼睛,嘴里的羊肉都忘了嚼,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离谱的话。
大……大哥!
你是咋他娘有脸说这话的?!
李元吉的内心,瞬间被无尽的悲愤和控诉填满,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地壳运动:
是谁?!
一开始就把我推到了阿耶怀里当人肉沙包?!
是谁?!
在父子追堵战的时候,一直把我当成人形盾牌使唤,阿耶鸡毛掸子刚要落下就把我精准拽过去挡刀?!
是谁?!
整了这样一个塌天大活,他最亲的弟弟竟毫不知情,全程被蒙在鼓里?!
是谁?!
在这场混战中身法灵活、片叶不沾身,全程没挨了一下打?!
是谁?!
现在居然还能腆着个大脸,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冒充贴心好大哥?!
李元吉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看着李建成那张写满了“无辜”和“为你着想”的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最终再也忍不住,把筷子往碗上一拍,暴怒出口:
“赶紧下肉!眼睛干啥用的?没看见都他娘的吃完了?!少在那儿说那些屁话!”
“好嘞……您二位擎好儿,稍待片刻,肉马上来!”
李建成的笑容愈发灿烂,仿佛刚才那个被追得满屋跑、拿弟弟当盾牌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麻利地将鲜红的羊肉片下入翻滚的汤中,仔细地伺候着余怒未消的阿耶和怨气冲天的弟弟。
那一片片新鲜滚烫的羊肉顺着食道咽下去,仿佛也把那一肚子没处发泄的憋屈气……给强行熨帖平整了。
酒足饭饱之后,刚才还鸡飞狗跳的父子三人,此刻竟无比和谐地在暖烘烘的炕上躺成一排,一个个肚皮滚圆,十分悠闲地打着饱嗝,剔着牙,享受着这难得的、脱离了权力与算计的平静时光。
“啧……”
李建成咂咂嘴,回味了一下,略带挑剔地评论道:“这羊肉味儿还行,但跟草原上现杀的比起来,还是差多了……阿耶,等明年北疆再开那达慕大会,咱们直接坐火车过去!就买卧铺票,舒舒服服躺上三天就能到!那才叫一个地道!”
他侧起身,隔着中间的李元吉,对另一边的李渊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
炕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了李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如今这权利,你算是彻底交出去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宫?”
“再过几天吧!”
李建成重新躺平,望着屋顶的房梁,语气轻松。
“等二郎把局面彻底稳住,我和三胡再活蹦乱跳地回去。您嘛……歇一会儿就先回宫去吧。”
“朕不回去。”
李渊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上了一点老小孩似的任性:“宫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没事儿干。不如你这儿热闹!”
夹在两人中间的李元吉,听着父兄讨论着未来旅行和回宫安排,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他眨巴眨巴眼睛,提出了一个发自灵魂的建设性提议:
“阿耶,大哥,你们说这些……不觉得无聊吗?光躺着多没劲啊!”
“要不……”
他一个骨碌坐起来,眼睛发亮!
“咱们打牌吧?!赢钱的!!”
听到李元吉这突如其来的、却又无比契合此刻氛围的提议,躺在炕上的李渊和李建成也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一丝意动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搞点彩头”的跃跃欲试。
“仁贵……仁贵!” 李建成当即朝着门外喊了一嗓子。
“去,拿一副好牌,再取三十贯钱过来!”
片刻过后,忠诚的保镖头子薛仁贵便将一副崭新的牌和一袋沉甸甸的铜钱送了进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继续恪尽职守地当他的门神。
李建成手法熟练地洗着牌,纸牌在他手中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声响。
他抬起头,目光在父亲和弟弟脸上扫过,带着一种赌场老手般的从容,笑着问道:
“玩什么?要来点怡情养性的,还是……玩点刺激的?!”
李元吉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抢先说道:
“不就是‘斗世家’吗?还能有什么更刺激的?”
李建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将洗好的牌“啪”地一声按在炕桌上,抛出了一个新鲜词:
“那可多了去了!格局打开点,三胡!”
“要不……咱们今天玩个新鲜的——‘炸金花’吧?!”
“炸金花?”
李渊和李元吉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听起来既暴力又带着点财气的新鲜玩意儿,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李元吉更是迫不及待地追问:
“怎么玩?快说说规则!”
温暖的民宅内,刚刚经历了一场帝国最高权力更迭的父子三人,此刻仿佛普通的富家老爷与公子哥一般,围坐在炕桌旁,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副小小的纸牌和这个名为“炸金花”的新游戏上。
而与善和坊那间民宅里暖烘烘、准备开局打牌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宫之中,额头还带着些许淤青的李世民,却是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他直到此刻才深切地体会到,权力的交接,尤其是一个庞大帝国的权力交接,哪里是那一封轻飘飘的圣旨就能彻底搞定的事情?
这更像是一场庞大、精密且不容有失的手术,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小心翼翼地处理。
旧的体系需要安抚或更替,新的人事需要安排,无数的关系需要平衡……
尤其是如今临近年关,各地关于财政、治安、祭祀、祥瑞(或灾异)的奏报,就如同雪花一般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两仪殿的御案淹没。
自早朝那场“不欢而散”(在群臣看来)之后,李世民就一直待在两仪殿处理政务,连片刻喘息都没有。
长孙无忌在一旁辅佐,同样是眉头紧锁,忙得不可开交。窗外天色已然渐暗,二人竟是连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
李世民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河东道雪灾的急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那额头的淤青在石灰灯下显得更为明显。
他望向同样一脸疲惫的长孙无忌,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感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辅机啊……”
“朕现在,还真怀念当初在北疆搞‘发改委’的时候。”
“那时候事情虽然也多,千头万绪,但至少目标明确,推进起来条理清晰……”
“哪像如今这般,四面八方的事情涌来,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真是毫无头绪,乱啊!”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漩涡中心,四面八方都是需要他立刻决断的事情,那种沉重的压力,远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厮杀更让人心力交瘁。
长孙无忌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苦笑着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陛下。”
“这一国之政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理起来,可比在地方、在衙门时,要难得多了。”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疲惫与无奈。
他们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也随之背负起了这权力带来的、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
桌上的奏疏依旧堆积如山,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
而这,仅仅是大唐权力交接后,无数个忙碌夜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