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冬末,邺城寒风凛冽。
太子府内,司马懿新领军司马之职,穿着尚未完全合身的黑色官服,随风而立。
曹昂坐在案前,目光落在新上报的荆州户籍册与粮仓清册上,神色沉凝。
司马懿在旁肃立,看着太子仔细翻阅账册,忽然开口:
“殿下可知,臣为何急请升任军司马?”
曹昂抬头:“仲达,你心中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司马懿往前一步,拱手道:
“治天下,有三务为先:民、食、兵。
殿下如今掌荆州为南臂,统河北为根基,既内抚百官,外御群雄,正是奠定大业之时。”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沉重:
“但殿下,此时天下最大之患,不在刘备,不在孙权……而在——粮。”
曹昂眼神一紧。
司马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殿下可知,如今大魏境内——
男子习兵而弃耕者,约二十三万。”
曹昂眉头微皱:“竟如此多?”
司马懿点头:
“从前箕子向纣王陈治国六事,以食为首。粮不够,则军弱;军弱,则地乱;地乱,则民离心。
殿下欲握天下之权,便要先握住天下的粮。”
曹昂沉默片刻:“你想提出的,是屯田?”
司马懿长揖到底:
“非但屯田——
应兵农合一,边耕边守;
应诸州立粮仓,丰枯互补;
应算民力,定军额,不许无功之兵耗国食。
如此三策,十年之后,大魏粮可三倍,如铁桶之国,无人可撼!”
他的眼眸像寒夜深处亮起的星光。
曹昂听得心潮微动,忽然笑了笑:
“仲达,你这是替我治天下的法。”
司马懿抬头,眼底第一次露出锋芒:
“臣见殿下仁明果断,却未全展其雄图。
若殿下镇天下,不止靠兵,更靠民。
殿下之治,应似周文王——
兵不血刃而得天下,民不举怨而归心。”
曹昂静静望着他。
郭嘉在旁轻敲折扇,眼底闪着光:“仲达此言,乃国之基石。”
曹昂深吸一口气,拍案而起:
“好!此事由你、陈群、满宠三人牵头。
我给你一个底:“
——以十年为期,魏国粮草三增,十仓充盈。
你可办到否?”
司马懿满目沉定:
“殿下给臣十年,臣还殿下一座——稳若磐石的大魏。”
消息传出那一刻,朝堂动荡。
有人支持,有人质疑。
户部尚书说:“天下未平,不宜强迫士卒耕作,会弱兵心。”
老将徐晃却笑道:“能打又能种,这不就是最强的兵?”
郭嘉咳着轻疾却神色轻松:“太子此举,是治国大计,而非一时便宜。新政虽痛,但痛得其所。”
曹昂只回了一句话:
“十年之策,不在今日之争。”
司马懿负责制定细则,陈群负责官制调整,满宠负责执行。
不到三个月——
各州屯田点开设、荒地清丈、百姓登记、士卒轮耕、新粮仓动工。
魏国政务第一次出现一种感觉:
井井有条,有章可循,人人有事做。
百姓私下议论:
“太子像真的准备接过天下大任了。”
“曹公退隐了,太子还能把国守得稳,这少年不简单。”
到次年春,屯田初成。
原本闲置的土地重新被耕种,士卒轮流上田、轮流训练,
“农闲则练兵,农忙则护田”。
粮仓六成充盈。
邺城朝堂诸臣第一次看到太子新政的成果。
许褚半不懂政事,却看着粮仓都快塞满,乐呵呵地说:
“殿下,这是要把粮堆到天上去!”
曹昂笑着揉揉额头:“粮越多,大魏越稳。”
司马懿站在他身侧,轻声补一句:
“殿下不只是稳大魏,而是在——储天下之力。”
曹昂微微一怔。
这句话,如重锤敲在他心底深处。
当夜,太子府内灯火未熄。
曹昂独自立于窗前,听风吹动竹林。
“仲达。”
司马懿上前。
曹昂问:“你为何选择在此时发表如此大策?”
司马懿深深一拜:
“因为殿下已有太子之名,却未有太子之势。
荆州既定,北土已安。
臣以为……殿下该让天下看见,未来能托付的,是殿下,而非旁人。”
曹昂凝望他许久,声音低沉:
“仲达……你这是在替我铺路?”
司马懿抬头,眼神清亮如水:
“非为殿下铺路,
——是为天下选路。”
曹昂怔住。
司马懿再拜:
“殿下若能立粮政、定军制、抚百姓、收荆州、御江东……
臣虽死,亦知天下后世安稳。”
烛火中,曹昂轻轻点头,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
太子不只是接替父亲,而是承担整个天下。
他抬手,把司马懿扶起:
“仲达,从今日起,大魏粮政、边军、屯田、仓储……
——皆由你主持。”
司马懿低声道:
“臣必不负殿下。”
烛火稳稳燃烧。
仿佛大魏未来十年的根基,也在此刻扎入土壤。
建安二十四年冬末,逍遥派的山风比往年更冷。
素窈下山查案遇袭的事情,虽被她轻描淡写地压下,但消息终究还是传开了。
那一夜,雪下得极大。
曹操立在听松阁前的雪地里,白发霜风里微微颤着,荀彧在他身旁撑伞。松枝被大雪压低,积雪忽然砸落,落在两人脚边,砸得曹操心口一紧。
曹操声音低沉:“若因我让逍遥派染血……我死都不会瞑目。”
荀彧握住伞柄的手一紧,目光沉稳:“孟德,无需自责。刺杀来势诡异,幕后者胆大包天,不会止步于一次。你若继续留在山中,才真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曹操沉默良久。
院中积雪反射着冷光,他忽然看着被雪压得弯下的松枝,轻声道:
“我不能把灾难带给这里。”
这句话,他说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素窈本欲挽留,可当曹操转身时,松林间风声呼啸,她忽看见那个昔日叱咤天下的男人,在雪中背影竟显出一种重负难言的孤独。
“前辈。”
她开口时,语气少见地带了哽声,“逸园……还在等你。”
曹操回头,望着她眼底真切的担忧,苦笑一声:
“也罢。江湖有人情,朝堂无风雪。”
荀彧目光柔和,却难掩心酸:“孟德,我们回去吧。”
曹操深吸一口气,像终于下定决心:
“……回逸园。”
冬末的谯县郊外,寒意尚浓。
逸园却与往年相比多了人间烟火气——
雪落在荷塘上,塘面已冻,亭台覆雪,曲栏白霜;
远处小桥边的枯梅却隐隐透着红,一枝将春未春。
曹操踏入园门时,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散成雾。
荀彧替他拉紧披风:“天气冷,你的伤还未好全。”
曹操吸了口冷空气,长叹:
“比起洛阳的心冷,这点风雪算什么。”
他缓步走过曲桥,望着冰封的荷塘,目光不再如逍遥派月夜下那般疲惫。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所置,像是替他挡住外头的刀光剑影。
荀彧看着他神色渐稳,心下也松了口气。
“孟德,刺客之事,太子与仲达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你不在邺城,他们越发会尽心尽力。”
曹操低声道:
“这次刺杀……是有人盯准了我退隐,又想借机试探曹家虚实。
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被人抓住弱点。”
荀彧微笑:“所以你选择离开逍遥派?”
曹操望向山的方向,久久不语:
“素窈为天下清流,逍遥派不用沾染任何朝廷浊气。
我不能让那里成为别人算计我的棋子。”
荀彧轻轻点头:“你还是那个懂得惜人惜情的孟德。”
曹操反而笑了:
“若不是你提醒,我差点就忘了自己也曾是江湖中一介学徒。”
那夜,逸园的竹屋中烛光摇曳。
两人围炉而坐,桌上是热腾腾的姜汤。
曹操沉吟许久,道:
“刺杀之事,只会越来越多。”
荀彧端着姜汤,目光淡定:
“可你如今已不是当年乱世中求生的曹孟德。
你有国、有子、有民、有将。
他们杀不死你的名,也杀不死曹氏的势。”
曹操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我怕……”
他顿住。
荀彧却替他说了下去:
“……怕牵连无关之人,怕天下因你再次陷入动荡。”
曹操苦笑:“你总能读懂我。”
荀彧放下汤盏:
“孟德,你退,不是逃避。你退,是为了让天下知道——
曹家的权,不靠你一人。
你退一步,让太子、二公子、三公子各显其能,反而更让天下忌惮。”
曹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我退,是为了让他们没有理由动我。”
荀彧点头:
“是。你退一步,天下皆要绕道。”
炉火跳动,照亮两人脸上的疲惫,却也映着一种奇特的宁静。
曹操忽然笑道:
“我想……我终于能在此安心住下。”
荀彧温声答道:
“那是因为,天下已经不再靠你一人撑着了。”
曹操缓缓抬头,看向窗外冰雪中微露红色的梅枝,眼底第一次带上某种真正的轻松:
“嗯。
这一生……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邺城的夜风比往常更寒。
一场薄雪刚落,太子府前的铜灯映得院中雪光微黄。曹昂批阅完各郡奏报,刚伸手端起一盏温茶,还未来得及入口,外头便响起侍卫的通传声:“启禀太子,军司马仲达求见。”
曹昂抬眉。
这个时间来找他,必有要事。
“请。”
司马懿披着深青色斗篷踏入书阁,拱手一拜。曹昂见他眉宇沉稳,却似怀着某种已经酝酿许久的谋划,便放下茶盏:
“仲达深夜来见,是有何事要奏?”
司马懿微微敛目,拂去肩头细雪,缓缓上前一步。
炉火照亮他清俊却凌厉的侧影。
“殿下,”
“臣欲请殿下—— 伐吴。”
这三个字在静室中落下,如重石坠池,荡起暗涌。
曹昂眉头一皱,沉声问:
“为何此时?”
司马懿指尖轻敲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却锋芒暗藏:“孙权最近的种种动作,皆是在试探曹家底线。
荆州易主、合肥试探、联姻不成之后,他必不甘心。”
“更何况——” 他目光亮起,“丞相退隐之后,江东必以为我魏之势虚。若不立威,恐其人心日炽。”
曹昂沉默。
司马懿继续道:
“殿下,世人皆以为您温良宽厚,不好兵戈;
但正是如此,若殿下此时拔剑南指,天下必震。”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
“此战,不仅是打给江东看的。”
曹昂心中微颤:“你是说——”
司马懿目光深沉:
“是打给洛阳看的。”
两人对视。
屋外冷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当。
司马懿压低声音:
“天子近来安插内侍,窥伺荆州,又频频拉拢世家士族,殿下不疑吗?”
“若殿下能在此时讨伐江东,一举击退孙权,则天下将知,曹家继承人非殿下莫属。”
司马懿拱手而拜:
“殿下,此战诚为——
定鼎之战。
定殿下之名,定魏国之势,也定皇帝与我曹氏之间的天秤。”
曹昂缓缓坐下,沉吟良久。
他的手指轻敲案面,发出极轻的声响。炉火映照着他的脸,光影之间,竟隐隐带着几分与曹操相似的冷冽。
“仲达。”
“你这是在教我用战功压皇帝吗?”
司马懿抬头,神色坦然:
“臣所教之事,皆为保魏国安稳、保曹氏安稳。”
片刻后,他低声补上一句:
“保殿下安稳。”
曹昂胸腔微震。
他知道司马懿不像郭嘉、荀彧那般曾伴随父亲多年,也不似钟繇等老臣对曹氏家族怀着古旧的情义。
司马懿之所以选择效忠于他,是因为“势”。
权力的方向在哪里,他就站在哪里。
“仲达,”曹昂低声道,“你不怕我被皇帝忌惮?”
司马懿微微一笑:
“殿下,皇帝忌惮的是没有实力却得民心的人;
皇帝真正害怕的,是既不得民心又有实力的人。”
“而您……”
“正是最完美的平衡点。”
曹昂沉默了许久,才问:
“伐吴……所有谋士中,你是第一个提出。”
司马懿躬身:
“因为所有人都只看江东,不敢言洛阳。
臣——
不敢不言。”
曹昂长长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仿佛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司马懿的目光在烛光下如同寒星,明亮、锋锐,却深不见底。
曹昂终于开口:
“若伐吴,仲达,你有全局之策吗?”
司马懿缓缓跪地,抬头道:
“殿下请点兵,臣愿奉为主谋。”
曹昂盯着他,许久——
直到司马懿额上沁出微汗。
“仲达。”
“在场无人,且我与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司马懿抬头。
“你若跟错了人,将来必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懿却笑了。“殿下也若选错道路,将来同样不能容于天下。”
两人沉默。
最后,司马懿慢慢叩首:
“臣赌殿下。殿下也赌天下。”
曹昂长吸一口气,终于说道:“仲达——”
“本宫答应你,伐吴之议,暂行密谋。”
司马懿抬头,眼神闪过一丝极深的光,低声道:“臣愿以此身,为殿下开疆扩土。”
火光摇曳,照得两人的影子并肩而立。
夜雪仍在落。
而一场暗潮汹涌的“定鼎之战”,已在邺城最深的夜色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