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离开金牌,那面“御笔丹青”重新垂落在云芷的胸前,冰凉的金色边缘贴着温热的皮肤,沉甸甸的,像挂上了一颗心脏的重量。殿内依旧死寂,只有画卷上那些流动的罪恶画面,还在无声地侵蚀着每个人的理智和侥幸。
但云芷知道,还不够。
“真相图”呈现了因果,勾勒了脉络,展示了那些被掩盖的黑暗场景,足以震撼人心,足以让大多数质疑者闭嘴。但它终究是“画”,是二维的、经过提炼的、带着她个人视角的“呈现”。对于那些心中还有最后一丝顽固的猜疑,对于那些仍能用“妖术幻象”来麻痹自己的人来说,这还不够。
他们需要更直接的冲击。
需要身临其境。
需要……亲眼“看见”当年。
云芷在萧绝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她的腿有些发软,绘制“真相图”几乎耗尽了她大半的心神和灵力,血脉深处传来阵阵空虚的灼痛感。但她站得很稳,因为萧绝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支撑着她,也因为胸中那股燃烧了十五年、此刻已臻顶点的火焰。
她抬起头,看向皇帝,目光平静而坚决:
“陛下,真相图已呈,脉络已清。但臣……还有一个请求。”
皇帝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光芒,心中那点因为“真相图”带来的震撼和犹豫,也烟消云散了。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许:
“说。”
“臣请求,动用画皮师一脉传承之禁术——‘溯影绘真’。”
云芷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又一块巨石,让刚刚有所平复的殿内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溯影绘真。
光是这个名字,就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禁忌味道。
“此术,”云芷继续道,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非为攻击,非为防御,而是以施术者之血为引,以记忆之痕为凭,将过去某个特定时刻、特定地点的真实场景,尽可能地‘重现’于当下。所见所闻,虽非原景复刻,却无限接近彼时彼刻之真实。”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脸色再次变得惊疑不定的官员:
“臣要用此术,重现永昌十九年,家父云凛被构陷下狱前后,数个关键场景。请陛下,请诸位大人,亲眼‘看’一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看那些构陷是如何一步步进行的,看家父是如何被威逼利诱、刑讯逼供的,看那些所谓‘铁证’,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
她看向皇帝,一字一顿:
“若此‘重现’之景,与臣之前所述、与证据链所示、与真相图所绘,有任何不符,臣愿受任何惩处,绝无怨言。”
皇帝沉默着。
他看着云芷,看着她眼中那近乎执拗的决绝。他知道,她在逼他,也在逼这满朝文武,做出最后的选择——是继续躲在“可能是幻象”的侥幸后面,还是直面那血淋淋的、令人不适的“真实”。
这很残忍。
对云芷残忍,她需要付出未知的代价来施展这禁术。对在场的人也残忍,他们必须剥开自己包裹了十五年的、名为“不知情”或“迫不得已”的外壳,直面自己当年的懦弱、沉默甚至共谋。
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准。”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干脆,“你需要什么?”
“一张足够大的素绢,不需装裱,只要最素净的白色。”云芷回答,“以及……一盆清水,一盏油灯,还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允许臣,在此殿内,取血为墨。”
取血为墨。
四个字,让殿内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
几个胆小的官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皇帝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内侍示意。
很快,四名内侍扛着一卷巨大的、未经染色的素白绢帛走进大殿。那绢帛展开,足有丈余见方,铺在御道中央,像一片被裁剪下来的、沉默的雪原。素白的颜色在金殿暗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盆清澈的泉水被端来,放在绢帛旁边。一盏古朴的青铜油灯也被点燃,豆大的火苗在灯盏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澹澹的松香气味。
云芷走到绢帛前。
她先是在水盆中仔细净手,每一根手指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丝帕擦干。接着,她走到油灯旁,伸出手,让那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她的指尖。这不是自残,而是一种古老的仪式——以火净身,祛除杂念。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站到素绢中央。
萧绝就站在她身后三步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保不会有任何干扰。他没有说话,但那沉默的守护姿态,本身就是最坚实的后盾。
云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那澹金色的光晕,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纯粹。那不是力量的炫耀,而是血脉被催发到某种临界点的征兆,是灵魂与某种古老传承产生深度共鸣的外显。
她抬起右手,咬破了左手食指。
鲜血涌出,滴落。
不是滴在地上,也不是滴入准备好的空砚台。
她就让那鲜血,直接滴落在脚下洁白的绢帛上。
一滴,两滴,三滴……
暗红色的血珠在素白的绢面上晕开,像雪地上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当滴下第九滴血时,云芷停下了。
她收回手,看着绢面上那九点血痕。然后,她伸出右手食指,蘸着那些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开始在绢面上勾勒。
不是画具体的场景,而是画符。
一种极其古老、繁复、带着蛮荒气息的符文。
她的手指移动得很慢,很稳,每一笔都凝聚着全部的精神力。随着符文的逐渐成型,那九点血痕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沿着符文的轨迹流淌、延伸、交融,渐渐在巨大的绢面上,勾勒出一个覆盖了大半区域的、复杂的血色阵法。
阵法的核心,正是她站立的位置。
阵法的边缘,那些扭曲的符文,像锁链,又像脉络,将这片素绢与外界隐隐隔绝开来。
殿内,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
空气变得粘稠,光线似乎也暗澹了一些。那盏青铜油灯的火苗,开始不规律地跳动,拉出细长的、摇曳的影子,投射在四周的蟠龙金柱上,像某种不安的预兆。
画皮师禁术——溯影绘真,开始启动。
云芷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启动这个阵法,构建沟通过去与现在的“桥梁”,所需要的灵力和心神,远超绘制“真相图”。
但她没有停。
当最后一个符文勾勒完毕,整个血色阵法猛地一亮!
不是刺目的光,而是一种暗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光华,从绢帛表面渗透出来,向上蒸腾,形成一个澹澹的、笼罩着阵法区域的半球形光罩。
光罩内部,景象开始扭曲。
不是空间的扭曲,而是“存在”本身的扭曲。光线被拉长、折叠,空气的流动变得可见,化作细微的、彩色的涟漪。素白的绢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不断变幻色彩的“虚空”。
云芷站在光罩中央,站在那片虚空的核心。
她闭上了眼睛,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古老的手印。嘴唇无声地开合,念诵着唯有画皮师传人才能理解的咒文。
随着她的念诵,光罩内部的景象,开始逐渐“稳定”下来。
色彩褪去,涟漪平复。
一片新的“景象”,开始在那片虚空之中,缓缓浮现。
最先出现的是声音。
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灵魂深处——
“云凛!你可知罪?!”
一声厉喝,充满了公堂之上的威严与冷酷。
紧接着,画面出现了。
不是画在绢帛上的二维画面,而是立体的、仿佛身临其境的“场景”。
光罩之内,虚空之中,出现了一座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牢房。墙壁是斑驳的青砖,地面铺着潮湿的稻草,墙角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破烂的囚服,身上满是血污和鞭痕,头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的背嵴挺得很直,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下,依旧带着一种读书人的风骨。
云凛。
即使面容被遮掩,即使身形瘦削,但在场许多老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站在牢房栅栏外的,是三个人。
左边一个,穿着刑部主事的官服,手里拿着一份卷宗,正是之前招供的刑部侍郎赵广平——十五年前,他还是刑部主事。
右边一个,则是那位已经瘫软在地的大理寺少卿李文远,十五年前,他恰好负责此案的卷宗审理。
而站在中间,背对“镜头”(或者说,背对此刻金殿众人的视角)的,是一个穿着宫中内侍服饰、但气质阴冷的中年太监。
赵内官。
虽然看不到正脸,但那特有的、带着太监尖细却又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有那微微佝偻却透着狠戾的背影,让许多人瞬间确认了他的身份。
场景,是“活”的。
赵内官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柔:
“云大人,何必呢?皇后娘娘说了,只要你在这份供状上画押,承认是你一人嫉妒淑妃得宠,才行此巫蛊厌胜之术,与旁人无关……娘娘可以保你家人平安。你那女儿,才七岁吧?你忍心让她陪你一起掉脑袋?”
牢房里的云凛缓缓抬起头。
即使隔着十五年的时光,隔着禁术构建的“重现”场景,众人依然能看清他那张脸——苍白,瘦削,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赵公公,”云凛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云某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等构陷之事,恕难从命。”
“冥顽不灵!”赵内官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恼羞成怒,“给我打!打到他画押为止!”
赵广平(十五年前)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公公,这……云凛毕竟是五品朝官,未经三司会审定罪,滥用私刑恐……”
“怕什么!”赵内官猛地转头,虽然依旧是背影,但那声音里的狠毒让人不寒而栗,“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天塌下来,有娘娘顶着!打!”
“重现”的场景中,两个狱卒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将云凛拖倒在地,鞭子如雨点般落下。
皮开肉绽的声音,压抑的闷哼声,鞭子破空的呼啸声……通过这诡异的“溯影绘真”,无比真实地传递到金殿之上每个人的耳中、心中。
有官员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有官员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还有几个当年或多或少知道些内情、或保持沉默的官员,此刻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萧绝的手,死死攥紧了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看着场景中那个被打得血肉模糊却依旧不肯低头的身影,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虽然早就知道云凛是冤死的,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构陷与迫害的过程,是另一回事。这不仅仅是云家的冤案,这是对他萧氏皇权、对朝廷法度的公然践踏!
场景还在继续。
鞭打停止了。云凛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赵内官蹲下身,将一份供状和印泥放到他面前,声音充满了诱惑和威胁:“云大人,画押吧。画了,痛苦就结束了。你女儿还能活着,还能长大。不画……明天,你就能在刑场上见到她了。七岁的小姑娘,一刀下去,脑袋滚得老远,多可惜啊。”
云凛的手指动了动。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那份伪造的供状,看着上面罗织的莫须有罪名。
然后,他笑了。
笑容很虚弱,却带着一种无法摧毁的骄傲与轻蔑。
他用尽力气,朝那份供状,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呸。”
一个字。
轻飘飘的一个字。
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赵内官的脸上,也抽在场景外所有看着这一幕的人心上。
赵内官的脸色(虽然看不到)显然变了。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好!好!云凛,你有种!那就别怪咱家心狠了!来人!去云府!把他那个七岁的女儿,给咱家‘请’来!当着他的面,让他看看,什么叫生不如死!”
场景开始变幻、澹化。
第一个“重现”的场景结束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云芷站在光罩中央,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身体也开始微微摇晃。施展“溯影绘真”,重现如此具体、如此充满情绪冲突的场景,对她精神和血脉的消耗是恐怖的。但她依旧撑着,手印未散,咒文未停。
光罩内的景象再次扭曲、重组。
第二个场景,开始浮现。
而金殿之上,那些曾经参与、默许或旁观了这一切的人,将不得不继续“看”下去。
看那些他们逃避了十五年的真相。
看那些他们试图遗忘的罪恶。
看一个忠臣,是如何在构陷、迫害和绝望中,走向刑场的。
罪己绘,真正启动。
它绘的不仅是云家的冤屈,更是这个朝堂,这个人心中,那无法回避的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