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还在金殿上空回荡,内侍已经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快步走向殿外,去传达那道震动朝野的旨意。但殿内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带人证物证——”
掌印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了死寂。殿门外的阳光里,几个身影被龙骧卫押着,一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走进金殿的阴影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老者,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得几乎直不起腰,一条腿瘸着,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重的拖拽声。老账房徐伯。他被两个龙骧卫架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但看向云芷时,却闪过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坚定。
紧随其后的是三个穿着囚服、戴着枷锁的中年男子。他们的官袍已经被剥去,头发散乱,脸色灰败,走路时踉踉跄跄,像是随时会摔倒。但满朝文武都认出了他们——大理寺少卿李文远、刑部侍郎赵广平、都察院御史张纯。十五年前,这三人都是云凛一案的主审或协理官员。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一个妇人。
她没有被戴枷锁,也没有穿囚服,依旧是一身明黄色的凤袍,头上戴着九凤衔珠冠,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但那张曾经母仪天下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瓷偶。
废后慕容婉。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金殿的御道,而是她曾经执掌了十五年的六宫。两个龙骧卫一左一右“护送”着她,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如临大敌。
五人被带到御道中央,在云芷身侧跪下。
“徐伯,”皇帝的声音从御阶上传来,“将你当年所见,如实道来。”
徐伯浑身一颤,伏在地上,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草、草民徐有福,永昌十九年曾在云府做账房。七月初五,宫里的赵太监带人找到草民,逼草民做假账,栽赃云大人……”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息。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们抓了草民的孙子,用针扎孩子的手指……草民没办法,只好照做。他们在账本上添了几笔,记了购买朱砂、黄纸、桃木的假账……做完之后,赵太监给了草民一笔钱,让草民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再回来……”
“草民走了……但草民留了个心眼,把原来的账本,偷偷誊抄了一份……”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双手举过头顶。油布已经泛黑,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常被摩擦。
内侍接过包裹,呈到御案上。
皇帝打开油布,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本账册,和一封血书。
账册就是那本《云府收支簿,永昌十九年》的副本,封面已经破损,但内页的字迹依旧清晰。血书则是用一块白布写的,布料粗糙,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很多地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那是血干涸后的颜色。
皇帝展开血书。
徐伯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哭腔:
“这封血书……是草民离京前写的。草民知道,赵太监他们不会让草民活着离开……草民就把真相写下来,缝在棉袄夹层里。这些年,草民东躲西藏,棺材铺、破庙、地窖……哪里都住过,但这封血书,草民一直贴身藏着……”
“草民等着……等着有人来查云大人的案子……等了十五年……”
他忽然猛地磕头,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云大人是冤枉的!是宫里的人栽赃陷害!草民做假账,害了忠良,草民有罪!但草民……草民想赎罪啊!”
老泪纵横,混着额头上渗出的血,滴在金砖上。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看着那封血书,手指微微颤抖。血书上的字迹虽然歪斜,但内容触目惊心:
“罪民徐有福泣血陈情:永昌十九年七月初五,宫中赵太监威逼罪民篡改云府账目,栽赃云凛大人私购巫蛊之物。罪民不从,彼等以幼孙相胁……罪民被迫从之,然良心难安。云大人清正廉洁,绝无此等行径。此乃构陷,天日可鉴!若罪民不幸身死,望后来者见此血书,能为云大人昭雪。罪民徐有福绝笔。”
血书的最后,按着一个血手印——五指箕张,用力得几乎要按破布料。
皇帝放下血书,看向跪在徐伯身边的那三个前官员:
“李文远。”
最左边的中年男子浑身一抖,伏地不敢抬头。
“永昌十九年,云凛一案,你任大理寺少卿,主理卷宗。”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朕问你,当年案卷中,可有徐有福的证词?可有他提及被胁迫做假账的供述?”
李文远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说!”皇帝猛地一拍御案。
“臣……臣……”李文远瘫软在地,“臣当年……确实收到了徐有福的供词……但、但赵太监私下找到臣,说、说徐有福是云凛同党,证词不可信……臣、臣就……”
“你就将证词压下了?”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压下了能证明云凛清白的证据?!”
“臣有罪!臣有罪!”李文远猛地磕头,涕泪横流,“赵太监说,这是皇后的意思……臣不敢不从啊陛下!”
“赵广平!”皇帝的目光转向第二人。
刑部侍郎赵广平面如死灰,颤声道:“臣……臣当年负责审讯云凛……赵太监给臣递了话,说‘上面’要云凛认罪……臣、臣就……就用了刑……”
“用了什么刑?”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鞭刑……拶指……还、还有烙铁……”赵广平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云凛始终不认……后来、后来赵太监送来一份‘供状’,让臣照着抄录,说是云凛‘昏厥时画押’的……臣、臣就照办了……”
满殿哗然。
刑讯逼供,伪造供状!
“张纯。”皇帝看向最后一人。
都察院御史张纯已经是面无人色,他伏在地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臣……臣当年奉旨监察此案……发现诸多疑点,本想上奏……但、但崔勉崔大人找到臣,说此案涉及宫闱,不宜深究……还、还给了臣一千两银票……”
他猛地抬头,涕泪交加:“陛下!臣知罪!臣贪生怕死,贪图钱财,枉为御史!这些年,臣没有一夜能安眠,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云凛在狱中浑身是血的样子……臣、臣悔啊!”
三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官员,此刻像三条瘸皮狗,跪在御道中央,痛哭流涕,磕头谢罪。
但没有人同情他们。
只有鄙夷,只有愤怒。
皇帝缓缓坐回龙椅,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冰冷的杀意:
“好,好得很。一个大理寺少卿,压下证词。一个刑部侍郎,刑讯逼供,伪造供状。一个都察院御史,收受贿赂,知情不报。”
“这就是朕的朝廷,朕的三法司。”
他看向跪在最后面的慕容婉:
“皇后,哦不,现在该叫你慕容氏了。”
慕容婉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御阶。
“这些人,”皇帝一字一顿,“都是听你的指使,对吗?”
慕容婉沉默。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个曾经母仪天下十五年的女人,这个曾经权倾后宫、连皇帝都要让她三分的女人,此刻跪在御道中央,像待宰的羔羊。
许久,她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异常刺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
“是。”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都是臣妾指使的。”
满殿哗然。
她承认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承认了。
“为什么?”皇帝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到了极致,“云凛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慕容婉重复了一遍,笑容变得诡异,“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缓缓站起身——龙骧卫想要按住她,却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慕容婉站在御道中央,环视满朝文武,眼神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恐惧、或鄙夷的脸,最后落在云芷身上:
“你的父亲,很聪明。他查军饷亏空,查到了崔家的庄子,查到了私兵,查到了邪术……还差一点,就查到了国师府。”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但他不知道,那些私兵,那些邪术,那些截留的军饷……背后站着的,不只是崔家,不只是本宫,还有——”
她顿了顿,笑容更深了:
“先帝。”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你说什么?”皇帝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臣妾说,”慕容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永昌十九年,先帝早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是国师献策,以邪术续命,需要大量生魂和军饷淬炼的‘血精’。云凛查到的那些私兵,不是在蓄谋造反,是在为‘血精’提供生魂。那些被截留的军饷,不是在养兵,是在采购炼制‘血精’的药材。”
她看向皇帝,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讥诮:
“陛下,你以为你的父皇是怎么又多活了两年,撑到你顺利继位的?”
“是用三万将士的军饷,和三百条无辜者的性命,换来的。”
金殿炸开了锅。
“妖后胡言!”
“先帝英明,岂会行此邪术!”
“诛杀妖后,以正视听!”
怒骂声,呵斥声,此起彼伏。
但慕容婉不为所动,她只是看着皇帝,看着那张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陛下不信?可以问问国师啊。哦,对了,国师现在……应该正在准备月圆之夜的‘大礼’吧?”
她的笑容忽然变得凄厉:
“十五年,臣妾帮先帝保守这个秘密十五年。现在,臣妾不想守了。”
她猛地转身,看向云芷:
“云芷,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这就是真相。你的父亲,不是被本宫害死的,是被这个朝廷,被这个皇室的肮藏秘密害死的!”
“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所以他必须死。”
“就像现在,你们知道了,你们也必须——”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云芷站了起来。
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
两个女人,一个身着官袍,一个穿着凤袍,在御道中央对峙。
“慕容婉,”云芷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一样冷,“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把罪责推到先帝身上,推到国师身上,推到所有人身上,除了你自己。”
她顿了顿,眼中金芒流转:
“但你知道吗?徐伯的账本里,不止记录了军饷流向,还记录了另一件事——”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
那是账本中破译出的一页,用朱笔重新誊抄过:
“永昌十九年八月,也就是家父死后一个月,崔家从通宝钱庄支取五万两,备注‘宫中用度’。但实际上,这笔钱分三批,流向了三个地方:一万两给了国师府,两万两存在崔家私库,剩下两万两……”
她看向慕容婉,一字一顿:
“以‘慕容婉儿’的化名,存在了江南的钱庄。”
慕容婉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先帝办事,为国师办事,”云芷的声音陡然提高,“但你从始至终,都在为自己捞钱,为崔家捞权!”
“家父的死,先帝的续命,国师的邪术……对你来说,都只是捞钱捞权的工具!”
“你根本不在乎谁死谁活,你只在乎,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她猛地将那张纸摔在慕容婉面前:
“这就是你的‘忠心’?这就是你的‘苦衷’?”
慕容婉看着那张纸,看着上面自己的化名,看着那笔五万两的巨款,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辩解,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皇帝缓缓走下御阶,走到慕容婉面前。
他看着这个曾经同床共枕十五年的女人,看着这张曾经温柔似水、如今却扭曲狰狞的脸,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慕容婉,”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宣判,“你构陷忠良,贪墨军饷,蓄养私兵,勾结妖道,祸乱朝纲。”
“朕,判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凌迟处死,夷三族。”
慕容婉猛地抬头,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但皇帝已经转过身,不再看她。
“至于崔勉、李文远、赵广平、张纯等人,”皇帝的声音传遍大殿,“一律腰斩弃市,家产抄没,族人流放三千里。”
他看向云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云芷,这个判决,你可满意?”
云芷跪下,深深一拜:
“臣,代家父,代云家三百余口,谢陛下圣裁。”
皇帝点点头,疲惫地挥了挥手:
“带下去吧。”
龙骧卫上前,将瘫软在地的慕容婉和那几个官员拖出大殿。他们的哭喊声、求饶声,渐渐消失在殿外。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场风暴,还远未结束。
因为国师还在。
因为月圆之夜,还在逼近。
皇帝坐回龙椅,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百官,许久,缓缓开口:
“今日之事,众卿都看见了。”
“这就是构陷忠良的下场。”
“这就是祸乱朝纲的下场。”
他站起身,目光如电:
“传朕旨意:即日起,彻查国师玄玑。凡与其有勾结者,一律严惩不贷!”
“另,着靖王萧绝、忠国公云芷,全权负责月圆之夜紫禁之巅的防卫。若国师敢来,格杀勿论!”
旨意传下,百官高呼万岁。
但云芷跪在御道中央,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
因为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倒下。
因为真正的决战,还在两天之后。
她抬起头,望向殿外西北方向——那是国师府所在的位置。
晨光正好。
但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