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卫的手钳在慕容婉的手臂上,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她像一袋被掏空的米,双腿拖在地上,凤袍的下摆擦过金砖,发出沙沙的声响。九凤衔珠冠歪了,一缕花白的头发从鬓边垂落,遮住了半只空洞的眼睛。
她被拖着,向殿外走去。
一步,两步。
离那扇象征着她十五年来权力巅峰的金殿大门越来越近,离她曾经俯视众生的御阶越来越远。
殿内百官鸦雀无声,只有龙骧卫沉重的脚步声,和慕容婉衣袍拖地的摩擦声。
就在她的脚即将迈过殿门那道高高的门槛时——
她忽然笑了。
笑声起初很轻,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大笑。
“哈哈哈哈——!”
她猛地甩开了钳制她的龙骧卫!
两个身经百战的龙骧卫竟然被她这一甩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是因为她力气大,而是因为她动作太突然,太……诡异。
慕容婉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她伸手,将那缕垂落的头发拢到耳后,扶正了歪掉的凤冠。这个动作她做了十五年,优雅得已经成了本能,即使此刻凤袍染尘、妆容残破,她依旧做得一丝不苟。
然后,她转过身。
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惨白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红晕,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灰烬里复燃的鬼火。
“陛下,”她的声音不再平静,不再嘶哑,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极强的尖锐,“您真相信这个妖女的话?”
她的手,笔直地指向站在御道中央的云芷。
满殿死寂。
“她是谁?”慕容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她是云凛的女儿,不错。但她还是什么?”
她一步步走回殿内,走向云芷。龙骧卫想上前阻拦,却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她是画皮师。”慕容婉走到云芷面前三步处站定,一字一顿,“一个从上古传说里走出来的、靠画人皮为生的妖邪!”
殿内响起压抑的惊呼。
画皮师。这个词对大多数官员来说并不陌生——志怪小说里,乡野传说里,总少不了这种能剥人面皮、画皮伪装的妖物。但那只是传说,是故事,是大人吓唬小孩的玩意儿。
可现在,废后慕容婉,在金殿之上,指着御前首席绘师,说她是画皮师。
荒谬。
但不知为何,看着慕容婉那双亮得诡异的眼睛,听着她斩钉截铁的语气,一些人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你们以为她那些神乎其神的画技是哪来的?”慕容婉环视殿内,声音越来越高,“颅骨复原?三岁画老?看一眼就能画出凶手?那是凡人的本事吗?”
她猛地转身,再次看向皇帝:
“陛下!您亲眼见过她作画!那些画,是不是栩栩如生得像活了过来?是不是有时候,您看着她的画,会觉得画里的人在看您?”
皇帝没有说话,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想起了云芷为他画的母妃画像,想起了那双仿佛能透过纸面凝视他的眼睛。
“那是妖术!”慕容婉厉声道,“画皮师一脉,以人皮为纸,以骨血为墨,以魂魄为引!她画得越像,吸走的魂力就越多!您以为她为什么能凭一颗枯骨就画出人脸?因为她能看见死者的魂魄,能听见亡魂的低语!”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脸色发白的官员:
“你们以为,她帮你们破案,帮你们寻人,是出于好心?错了!她是在收集魂魄!每一个她画过的人,每一具她碰过的骸骨,都会被她夺走一丝魂力!久而久之,那些人的魂魄就会残缺,就会变得痴傻,就会……不得好死!”
云芷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却没有反驳。
不是无法反驳,而是……她在等。
等慕容婉把所有的牌都打出来。
“还有靖王!”慕容婉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文官队列前方的萧绝,“萧绝,我的好侄儿,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个妖女,对你做了什么?”
萧绝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她给你下了蛊!”慕容婉的声音近乎嘶吼,“画皮师最擅长的,就是以画为媒,以笔为蛊,控制人心!你想想,自从遇到她之后,你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是不是对她言听计从?是不是为了她,连皇位、连江山、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她忽然笑了,笑容凄厉而恶毒: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人!她是披着人皮的妖!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云家翻案,而是通过你,控制朝廷,控制这个天下!”
殿内的气氛变了。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震惊和愤怒,那么现在,已经掺杂了恐惧和猜疑。
因为慕容婉说得太具体,太笃定。
因为云芷的能力,确实超越了常人的理解。
因为萧绝对云芷的维护,确实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几个原本就与靖王不和的官员,眼神开始闪烁。他们交换着目光,嘴唇无声地翕动。
左都御史崔勉虽然已经被押下,但他的门生依旧还在。一个年轻的御史突然出列,跪倒在地:
“陛下!臣……臣有一事启奏!”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说。”
“三个月前,臣的岳母病重,云绘师曾应臣之请,为岳母画过一幅《延寿图》。”御史的声音发颤,“云绘师说,此图可安神定魄,延年益寿。臣感激不尽,将图悬于岳母病榻前。岳母起初确实好转,能下床行走,饭食也增加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但、但半个月后,岳母忽然性情大变!白日昏睡,夜半惊醒,胡言乱语,说……说看见画里的人在动,在看她!又过几日,岳母便……便暴毙了!死状极其恐怖,双目圆睁,七窍流血,像是……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他猛地磕头,涕泪横流:
“臣当时只当是岳母病重,出现幻觉。可今日听废后之言,臣、臣细思极恐啊陛下!”
又有一个官员出列:“陛下!臣的侄子去年失踪,是云绘师凭一件旧衣画出画像,才将人寻回。但侄子回来后,变得痴痴傻傻,问什么都说不清,整日对着空气说话……臣、臣现在想来,莫非也是……”
“陛下!臣也有疑!”
“臣的府上……”
一时间,竟有七八个官员跪倒在地,或真或假,或添油加醋,诉说着与云芷画作相关的“诡异之事”。
殿内的气氛,彻底变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恐惧的浇灌下疯狂生长。
慕容婉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凌迟,夷三族,没有翻身的可能。
但她在死之前,要把云芷也拖下水。
要把这潭水彻底搅浑,让所有人都怀疑云芷,猜忌萧绝,让这对“璧人”在月圆之夜到来之前,先失去朝廷的支持,失去百官的信任。
这样,国师才有机会。
这样,她崔家、慕容家,或许还能留下一线生机——只要国师赢了,只要萧绝和云芷输了,那么今天所有的审判,都可以被推翻。
这是她最后的反扑。
用她积累了十五年的宫斗智慧,用她对人心最深刻的了解,用她临死前全部的癫狂和恶意。
云芷终于动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
但殿内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步里,戛然而止。
她看着慕容婉,眼神平静得像深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冷。
“说完了?”她问。
慕容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如果说完,就该我了。”云芷转过身,面对殿内百官,面对御阶上的皇帝。
她没有急着辩解,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画笔,不是画卷。
而是一面铜镜。
巴掌大小,边缘已经锈蚀,镜面也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照出人影。
“这面镜子,”云芷举起铜镜,声音清晰而平稳,“是家父留给我的遗物之一。他说,这是云家祖传的‘照心镜’,能照出人心善恶,能辨别人鬼妖邪。”
她顿了顿,看向慕容婉:
“废后说我是画皮师,是妖邪。好,那我们就照一照。”
她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镜面上。
鲜血没有滑落,而是迅速渗入铜镜。镜面忽然亮了起来,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清光。
云芷将镜子转向慕容婉。
镜子里,映出慕容婉的身影。
但那个身影……在扭曲。
不是容貌的扭曲,是“气”的扭曲。镜中的慕容婉,周身缠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那些黑气像无数细小的毒蛇,在她身上游走、钻入钻出。黑气最浓的地方,是她的胸口和双手——那是她构陷忠良、贪墨军饷、蓄养私兵的罪孽所化的“孽气”。
而镜中她的脸,也不再是那张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脸,而是一张干瘪、狰狞、写满了贪婪和恶毒的鬼脸。
“啊——!”慕容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捂住脸,踉跄后退。
但云芷没有放过她。
镜头转向刚才跪地指控她的那几个官员。
镜中,有人周身缠绕着灰气——那是收了贿赂、做了亏心事的“晦气”。有人胸口有一团暗红色的光——那是见不得光的秘密。还有人,整个影子都是扭曲的,像一团挣扎的蛆虫——那是已经烂到骨子里的腐坏。
没有人是干净的。
在“照心镜”下,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道貌岸然,都被撕得粉碎。
“这面镜子,的确是云家祖传之物。”云芷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但它不是什么法宝,更不是什么妖器。它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被我以画皮师的灵觉加持,能短暂地映照出一个人内心的‘气’——善气为白,恶气为黑,贪念为灰,秘密为红。”
她收起镜子,镜光敛去,殿内恢复了正常的光线。
但刚才镜中映出的那些景象,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废后说我以画吸魂,”云芷看向那个指控岳母被吓死的御史,“李大人,令岳母暴毙那日,你是否请过一位游方道士,在府中做过法事?”
御史脸色一变:“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那幅《延寿图》上,感受到了不属于我的、极其阴邪的咒术残留。”云芷冷冷道,“那不是安神定魄的咒,是‘借寿夺魂’的邪咒。有人用我的画为媒介,暗施邪术,夺走了令岳母的寿元。而那个人——”
她的目光转向慕容婉:
“就是废后派去的。对吗,慕容婉?”
慕容婉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至于王大人的侄子,”云芷看向另一个官员,“他痴傻,不是因为我吸了他的魂,而是因为他被人下了‘失魂散’——一种能让人神智迷乱、记忆缺损的毒药。下毒的人,也是废后的人。他们怕你侄子说出不该说的话,所以先下手为强。”
她环视殿内,一字一顿:
“我云芷,是画皮师传人,不错。但画皮师一脉,从来就不是什么妖邪。我们的传承,是以笔为刃,以画为鉴,揭真相,破阴谋,护无辜,斩妖邪。”
“我的画,能安神,能止痛,能寻人,能破案——这些都是真。但那些所谓的‘吸魂’、‘下蛊’、‘害人’,都是构陷,都是栽赃。”
“就像十五年前,他们构陷我父亲一样。”
她看向皇帝,深深一拜:
“陛下,臣的传承,臣的能力,陛下都亲眼见过。是正是邪,是人是妖,陛下自有圣断。”
皇帝沉默着,看着下方拜倒的云芷,看着瘫软在地的慕容婉,看着殿内那些脸色各异的百官。
许久,他缓缓开口:
“朕,信你。”
三个字,重若千钧。
慕容婉最后的反扑,彻底失败。
她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眼中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云芷直起身,看向殿外。
西北方向,国师府。
真正的敌人,还在那里。
而时间,只剩一天半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金殿。
身后,是终于尘埃落定的旧案。
生前,是即将到来的最终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