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风裹着血腥味,卷着碎石,一下下砸在雁门关的城墙上。
沈将军倒在东门楼的那日,沈夫人正亲手给兵士们分御寒的姜汤,听闻消息时,木勺哐当砸在铜锅沿上,滚出老远,姜汤溅在她素色的襦裙上,烫出一片红痕,她却浑然不觉。
她没哭,只是遣人将自己的妆奁尽数搬来,钗环珠翠倾落在地,金步摇的流苏撞着银簪,碎出清泠的响。
她拾起沈将军的玄铁软甲,甲胄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是昨夜厮杀时溅上的。
亲兵想替她穿戴,被她抬手拦下,指尖抚过甲胄内侧刻着的「沈」字,哑着嗓子道“这是他的甲,我自己来。”
软甲套在身上,肩甲硌得她生疼,她却挺直了脊背,抄起沈将军惯用的长枪——那枪杆被磨得温润,是她当年亲手为他选的檀木。
登上城楼时,关外的胡骑已开始撞门,震天的喊杀声里,她立在箭雨之中,长枪扫过,竟逼退了最先攀上城的几名胡兵。
“沈家的人,不死便不退!”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淬了冰,穿透了厮杀的喧嚣。
兵士们见主将的夫人尚且如此,原本颓靡的士气竟一点点凝了回来,跟着她死守在城头。
第一日,她用长枪挑落三名胡骑的头盔,手臂被流矢擦伤,只随意用布条缠了,依旧立在最前;
第三日,城中的箭矢已快耗尽,她便让兵士们搬来滚木礌石,自己则凭着枪法近身搏杀,玄铁枪的枪头卷了刃,她的虎口裂了,血顺着枪杆往下淌,握枪的手却从未松过;
第五日,胡兵夜袭,她带着仅剩的三百亲兵死守北门,从子时杀到寅时,城楼下的尸身堆了半人高,她的软甲被砍出数道裂口,血浸透了内层的衣衫,冷风灌进去,冻得她牙关打颤,却仍咬着牙喊:“再守两日,援军必至!”
第七日的晨光破雾而来时,她已站了整整一夜,长枪拄在地上,成了支撑她的唯一依靠。
胡骑的最后一次猛攻,一支狼牙箭穿透了她的右肩,箭簇带着倒钩,拔出来时,血喷溅在城砖上,晕出一朵惨烈的花。
她踉跄着靠在断墙后,视线渐渐模糊,却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号角声——是援军的方向。
她抬手摸了摸颈间挂着的平安扣,那是临行前给女儿灼华系上的,如今扣绳磨得发毛,还沾着她的血。
“灼华……娘替你爹,守住了这城……”她喃喃着,指尖攥紧了沈将军的令牌,终是缓缓阖上了眼,玄铁枪从手中滑落,砸在城砖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沈灼华被接进京时,身上还穿着粗布的素衣,小脸蜡黄,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藏着与七岁年纪不符的怯怯与倔强。
马车停在长乐宫门前,宫人引着她往里走,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处处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可她攥着衣角,一步也不肯快。
太后已在暖阁等着,见她进来,忙遣散了左右,只留了贴身的嬷嬷。
老人家穿着藕荷色的常服,鬓边簪着支素银的扁方,没有半分盛气凌人的模样,只是朝她招了招手,声音放得极柔:“孩子,过来。”
沈灼华却立在原地,不肯动。
她记得临行前,边关的老军说,京城里的贵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可她爹娘都没了,她不必讨好任何人。
太后瞧出她的防备,也不恼,亲自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老人家的掌心温温的,替她拂去了发间沾着的尘土,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沈家的丫头,叫灼华,对不对?”
沈灼华抿着唇,点了点头,眼眶却忽然红了。
她想起爹娘,想起边关的城楼,想起临走时,老军告诉她,爹娘都葬在关外的青山里了。
“可怜的孩子。”太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往后啊,这长乐宫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的阿婆,不用拘着那些规矩,想喊就喊,想闹就闹,没人敢苛待你。”
灼华埋在太后的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檀香,那是不同于娘亲身上皂角香的味道,却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憋了一路的委屈终于涌上来,她揪着太后的衣襟,小声啜泣起来,一声声喊着:“阿婆……我想爹娘……”
太后抱着她,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红了。她摩挲着灼华头上的羊角辫,想起当年沈将军还是少年时,随先皇出征的模样,如今满门忠烈,只留这一点骨血,便愈发疼惜:“不怕,阿婆在呢,往后有阿婆护着你。”
数载光阴倏忽而过,长乐宫的檐角落了又融了几番雪,当年缩在太后怀里啜泣的沈灼华,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承袭了父母的风骨,眉眼清冽,行事磊落,既学得宫廷里的温婉知礼,也没丢了关外养出的那份飒爽。
陛下念及沈家功勋,又怜她孤苦,下旨册封她为忠敏郡主,食邑千户。
又将京中旧有的沈府拆改重建,全按公主府的规制来——朱红的大门漆得锃亮,门前立起一对汉白玉石狮,府内引了活水造了亭榭,还辟出一方演武场,只因为灼华提过一句,还记得娘亲当年教她耍枪的模样。
内务府的人来回禀改建进度时,太后正拉着灼华的手赏梅,闻言便笑着抚她的发顶:“这府邸,是陛下和我给你备的嫁妆。等你寻得称心的夫婿,风风光光嫁过去,也算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了。”
灼华垂眸看着阶下的落梅,指尖拂过鬓边的珍珠钗,轻声应了句“谢阿婆?”
眼底却无半分女儿家待嫁的娇羞,只藏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
她总记得爹娘守着雁门关的模样,总觉得这繁华的京畿、精致的府邸,都隔着一层雾,不如关外的风沙来得真切。
郡主府的匾额是陛下亲笔题写的,鎏金的「忠敏郡主府」五个字,悬在新漆的门楼上,在日光里晃出耀眼的光。
宫人说,只等郡主定下婚期,添上喜轿红绸,这府第便算是真正有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