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林清瑶的脑子里来回拉扯。
但她的脚步没停。
赤蝎谷的风不像是吹过来的,倒像是从那个巨大的骷髅状谷口里硬生生呕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腐烂的腥甜味。
沈渊那件玄黑色的龙袍实在太过宽大,穿在她身上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厚重的云锦袍角拖在满是焦土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这声音听着刺耳,像是在磨刀。
林清瑶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那块皮肉早就被她用指甲硬生生抠烂了。
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没滴在地上,而是顺着袖口滑到了龙袍拖曳的下摆上。
血里混了东西。
那是她刚进谷口时悄悄捏碎的一枚“迷心散”蜡丸。
这玩意儿单独用就是个普通的致幻剂,哪怕是大剂量的,对楚晚晴这种老毒物来说也就是吸口烟的事儿。
但如果是混了“药王血”的迷心散,那性质就变了。
药王血能活死人肉白骨,也能催化世间万毒。
现在,这件象征着北境至高皇权的龙袍,正变成一条巨大的引信。
随着她一步步深入谷底,那股被血气激发的无色无味毒瘴,正贴着地面,像一条贪吃的蛇,蜿蜒着向四周扩散。
“好孩子,穿得这么隆重,看来是知道今天要见娘亲了。”
一道尖细的嗓音从高处飘下来,带着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慈爱”。
林清瑶抬头。
赤蝎谷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完全由白骨搭建的祭坛。
楚晚晴就站在最高处,一身大红色的巫袍,在阴风里猎猎作响。
她那张脸依旧美艳,只是皮肤透着一种诡异的青灰,像是刚从坟里挖出来上了层釉。
林清瑶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脚下的步子依旧不紧不慢。
她在算距离。
还有三百步。
谷口之外,三千玄甲军肃立如林,连呼吸声都压到了最低。
沈渊没站着。
他盘腿坐在谷口那块被称为“龙牙”的黑色巨石上,这块石头正是北境龙脉的一处泄气口。
“陛下,真的不攻进去吗?娘娘她……”副将声音发颤,手里的刀柄都被汗水浸透了。
“谁敢踏进一步,斩。”
沈渊闭着眼,这几个字说得极轻,却比圣旨还沉。
他不是不想进,是不能进。
赤蝎谷里那是楚晚晴经营了二十年的万蛊大阵,活人进去就是送菜,去多少死多少,那些玄甲军身上的血气只会成为楚晚晴的养料。
只有林清瑶能进。
因为她是药,也是毒。
沈渊的双手在膝盖上结了一个古怪的法印,十指指尖都在轻微地颤抖。
如果有人能透视,就会看到地底那股磅礴霸道的金色龙气,正顺着那块巨石,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
这滋味不好受。就像是有人把岩浆直接灌进了血管里。
但这股龙气不是给他用的。
他是在把自己当成一个转换器,通过体内的同心蛊作为桥梁,将这股能够镇压一切邪祟的皇道龙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祭坛里的林清瑶。
蛊虫在他心口疯狂躁动,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心脏最嫩的那块肉。
痛吗?
沈渊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比起当年看着母后被装进棺材时的那种冷,这点痛,算个屁。
他必须要在林清瑶破阵的那一瞬间,帮她扛住万蛊反噬的第一波冲击。
这是他们的交易,也是……他欠她的。
三百步走完了。
林清瑶站在了白骨祭坛之下。
“我还以为你会带着沈渊那小狼崽子的千军万马杀进来。”楚晚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猫戏老鼠的戏谑,“怎么,他怕了?把你一个人扔进来送死?”
“他不需要来。”
林清瑶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哑,像是被烟熏过,“送终这种事,当女儿的一个人就够了。”
“送终?咯咯咯……”楚晚晴笑得花枝乱颤,“傻孩子,娘怎么舍得死呢?娘是要带你一起长生啊。”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突然从林清瑶的肩头窜了出去。
是药灵!
这小东西此刻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副贪吃慵懒的模样,它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直接跃上了祭坛旁边的一根石柱。
“噗——”
它张嘴吐出了那枚已经黯淡无光的玉简残片。
那本就是初代宗主的残识,此刻在药灵本命魂火的催动下,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玉简彻底碎成了粉末,然后在半空中燃烧殆尽。
那一瞬间,药灵那双原本漆黑如豆的眼睛,突然爆发出两团幽蓝色的火光,那光芒亮得刺眼,如同两盏探照灯,直直地打在了楚晚晴的脚下!
“吱吱——!”(看清楚!)
光芒之下,原本看似坚实的祭坛地面变得透明起来。
那哪是什么地基。
那分明是一个巨大的、倒扣的鼎!
而构成这个鼎身的,不是石头,不是泥土,而是整整九十九具蜷缩着的、已经干瘪发黑的……童尸!
他们头脚相连,像砖块一样被砌在一起,每一具尸体的眉心都钉着一枚透骨钉,怨气冲天。
而在这“人鼎”的最中央,作为阵眼杵在那里的,正是楚晚晴本人。
最让林清瑶瞳孔地震的是,楚晚晴的心口处,赫然也插着一截焦黑的木楔!
跟之前水潭里那具冰尸身上的木楔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冰尸身上的木楔刻着“阿烬”,而楚晚晴心口这根,刻着三个血淋淋的字——
“林清瑶”。
原来如此。
根本没有什么借尸还魂,也没有什么药王归位。
楚晚晴这就是个“双生换命局”!
她把自己炼成了鼎,把沈渊的龙气当柴火,而林清瑶,就是那味最后的主药。
一旦仪式完成,她就会彻底吞噬林清瑶的肉身和神魂,顶着林清瑶的皮囊,拥有药王的能力和沈渊的庇护,活下去!
“看清楚了吗?”楚晚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张,反而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这就是娘为你准备的嫁妆,喜欢吗?”
林清瑶深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笑了,眼眶瞬间红了一圈,那是影后级别的演技爆发。
“娘……”
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颤抖,带着一种绝望后的崩溃,“如果这就是你要的……我给。”
说完,她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踉踉跄跄地朝着楚晚晴扑了过去。
那一刻,她就像个受了委屈只想回家找妈妈的孩子。
楚晚晴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她当然知道林清瑶可能有诈,但在这个距离,在这个万蛊大阵的中心,任何手段都是徒劳的。
更何况,她要的就是林清瑶主动靠近,只有“心甘情愿”的肉体接触,换命局的融合度才会最高。
“这就对了,好孩子,来娘怀里。”
楚晚晴笑着张开了怀抱。
林清瑶扑进了那个散发着腐尸味的怀抱里。
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
林清瑶原本抓着楚晚晴衣袖的手,突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扣,直接掐住了楚晚晴的下颚!
咔嚓!
那是下巴脱臼的声音。
紧接着,林清瑶右手拇指一弹,那枚早就藏在指缝里、吸饱了沈渊心火和她真心血的“逆蛊丹”,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楚晚晴大张的嘴里!
“咕嘟。”
喉结滚动,丹药入腹。
这一连串动作快得像是演练了千百遍,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到。
“你……”楚晚晴瞪大了眼睛,想要推开林清瑶,却发现这丫头的力气大得吓人。
“送你的长生药,好吃吗?”林清瑶贴在她耳边,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下一秒。
那枚逆蛊丹在接触到楚晚晴体内那庞大而驳杂的南疆巫血瞬间,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锅里,瞬间炸裂!
但这不仅仅是爆炸。
逆蛊丹的药性是“逆”。
它要逆转这大阵的因果,逆转主仆的关系!
“啊——!!!”
楚晚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七窍之中瞬间喷出黑红色的血柱。
但她没有倒下。
她反而在狂笑,一边喷血一边狂笑,那张原本美艳的脸开始迅速崩解,皮肉像是融化的蜡一样往下掉。
“蠢货!蠢货!”
楚晚晴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像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你以为是在杀我?你这是在帮我!”
“我早就把自己炼成了蛊!肉身不过是个壳子!”
“药王魂归位之时,就是我彻底进入你身体之日!我会变成你的骨,你的血,你的肉!”
随着她疯狂的嘶吼,整个祭坛开始剧烈摇晃。
楚晚晴的身体彻底炸开了。
但炸出来的不是碎肉,而是无数只指甲盖大小的、通体赤红的蝎子!
那是她的本命蛊——万劫赤蝎!
这些蝎子密密麻麻,如同红色的潮水,并没有四散逃开,而是疯了一样朝着近在咫尺的林清瑶身上涌去!
它们顺着她的裤腿、袖口,甚至想钻进她的耳朵和鼻孔!
这是夺舍!
最原始、最恶心的物理夺舍!
“呃……”
林清瑶瞬间被蝎群淹没,剧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就在这一刻,谷口之外。
盘坐在巨石上的沈渊猛地睁开了眼。
“噗!”
一口心头血直接喷在了面前的地上。
他心口的那枚同心蛊,此刻亮得像是个小太阳,那是林清瑶正在遭受致命攻击的信号。
“给朕……镇!”
沈渊怒吼一声,双目赤红。
他不但没有切断联系保命,反而更加疯狂地催动地脉龙气。
那股磅礴的金光顺着无形的纽带,跨越了数百步的距离,瞬间在林清瑶的体表形成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膜!
滋滋滋——!
那些试图钻进林清瑶体内的赤蝎,在碰到这层金光的瞬间,就像是碰到了烧红的铁板,发出刺耳的焦糊声,纷纷掉落。
但这还不够。
蝎子太多了,楚晚晴的怨念太深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林清瑶,此刻却出奇的冷静。
她能感受到沈渊传来的那股力量,那是他在拿命护着她。
既然你敢给,那我就敢赌!
“药王血脉……燃!”
林清瑶心中默念。
她没有躲避,反而主动敞开了自己的识海和经脉。
一股从未有过的、纯粹的金色火焰,猛地从她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这不是凡火,这是药王一脉用来炼药的“琉璃净火”,是以燃烧自身精血为代价召唤出来的。
轰——!
金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她,也吞噬了那些趴在她身上的赤蝎。
“啊啊啊啊不!这是什么火!这不可能!”
火海中,传来了楚晚晴(或者说是那群蝎子)惊恐的尖叫声。
“你不是要融合吗?那就融个干净!”
林清瑶站在烈火中央,身上的衣服早就烧没了,但那件玄黑色的龙袍却在龙气的加持下完好无损,反而随着热浪翻滚,像是一条活过来的黑龙。
她猛地一挥手,扯下那一袭宽大的龙袍。
就像是兜住一网鱼一样,她直接用这件带着帝王龙气的袍子,将面前那团还在蠕动尖叫的赤蝎残骸,死死地裹了进去!
“收!”
火焰骤然收缩。
龙袍就像是一个炼丹炉,在琉璃净火和帝王龙气的双重炙烤下,里面的东西正在飞速地灰飞烟灭。
“不……我是你娘……我是你娘啊……”
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虚无。
只有一堆黑灰,顺着龙袍的缝隙簌簌落下。
林清瑶站在一片焦土之上,身上虽然狼狈,但脊背挺得笔直。
她看着地上那一摊甚至凑不齐一盒骨灰的残渣,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养母?”
她抬起脚,一脚将那一摊黑灰踢散,任由狂风将其卷入那肮脏的毒瘴之中。
“你连给我垫棺材板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
赤蝎谷上空,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柔和却浩瀚的青色光柱,笔直地落了下来,笼罩在林清瑶的身上。
在那光柱之中,一个身穿古朴长袍、面容慈悲的老者虚影,缓缓浮现。
那是真正的药王残魂。
它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看了一眼这个满身杀伐气、却又心如琉璃的后辈,然后化作一颗青翠欲滴的光点,缓缓地、坚定地朝着林清瑶的眉心沉了下去。
谷口的沈渊看到这一幕,紧绷的身体终于晃了一下,脱力地向后倒去。
但他嘴角却带着笑。
成了。
然而,就在那药王魂即将彻底没入林清瑶识海的瞬间,赤蝎谷深处的地下,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如同心脏跳动般的巨响。
这声音不大,却让刚刚放松下来的林清瑶和沈渊,脸色同时一变。
那不是楚晚晴。
那是……某种一直被镇压在祭坛之下、比楚晚晴更加古老、更加恐怖的东西,似乎因为刚才的剧烈震荡和那股精纯的药王气息,被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