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是隔绝生死的界限,而那条通往地下的漆黑密道,则是埋葬过往的坟墓。
沈渊的目光只在林清瑶脸上停留了刹那,那刹那的光芒,是玉石俱焚的疯狂,亦是同坠深渊的决然。
他猛地伸手,不是搀扶,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她拽离火场边缘,铁臂牢牢箍住她的腰,转身便踏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跟朕来。”
他的声音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拖曳着彼此命运的陈述。
密道幽深,壁上每隔十丈才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勉强照亮脚下一方湿滑的青石板。
空气中弥漫着尘封百年的腐朽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味与若有似无的龙涎香,阴冷刺骨。
林清瑶被他半抱着,几乎是拖行着前进。
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带着自己不断深入地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那不是力竭,而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痛苦所引发的痉挛。
他心口的蛊毒,因刚才强行逆转力量而彻底爆发了。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不再是狭窄的甬道,而是一间足有半个宫殿大小的圆形石室。
石室中央,并非棺椁,而是一方汉白玉雕琢而成的莲花池,池水早已干涸,只余池底一层薄薄的积灰。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环绕着石室的整整一圈墙壁。
上面没有壁画,没有铭文,而是用一种早已失传的药宗古篆,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迹。
那些字迹遒劲有力,入石三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与天地立约的磅礴之气。
“这是……”林清瑶心头剧震。
她身为药王转世,对这种文字有着血脉深处的熟悉感。
沈渊松开了她,踉跄着走到墙壁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伸出颤抖的指尖,抚上那些冰冷的刻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件一触即碎的稀世珍宝。
“初代药宗宗主,与我沈氏先祖,在此共立的‘龙脉共生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这地底的阴风吹了千百年,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
林清瑶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契约洋洋洒洒数千言,详尽记述了药宗如何以秘法滋养北境龙脉,而沈氏皇族则需世代庇护药宗,确保药王血脉不失。
两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然而,在契约的最末尾,却用鲜艳如血的朱砂,写下了一行杀气凛然的批注!
“——药王魂不可离宗,若强嫁皇脉,必引地火焚国,血流漂橹,亡族灭种!”
那朱砂历经百年,依旧红得触目惊心,仿佛书写者的怨气与警告至今仍未消散。
沈渊的指尖,就停在这行血字之上。
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身「百度移动专享」躯在那昏暗的灯火下,投下一片孤寂而绝望的阴影。
“母妃……是为毁契而死。”他低低地开口,声音里所有的帝王威仪都已褪去,只剩下孩童般的茫然与哀恸,“她发现了楚晚晴的野心,发现了父皇的……‘自愿为局’。她想毁掉这面墙,想中断这个持续了二十年的诅咒。可她失败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石壁上,指节瞬间血肉模糊。
鲜血顺着那些古老的刻痕蜿ill蜿蜒而下,仿佛要将那朱砂批注重新浸染一遍。
“她被父皇亲手锁在了这座地宫里,眼睁睁看着他……饮下了楚晚晴递来的毒酒。”
林清瑶的心狠狠一抽。
她看着他因痛苦而剧烈起伏的脊背,看着他颈侧那因蛊毒爆发而愈发狰狞的紫色咒文,心中那片名为“算计”的冰湖,竟被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但那涟漪,很快便被更深的寒意所覆盖。
现在不是同情的时候。
她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针身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陛下,你体内的蛊毒已经攻心,再不疏导,心脉会寸寸断裂。”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听不出半分情绪,“臣妾或可为你施针,暂缓一二。”
这番话,半真半假。疏导是真,但她的目的,却远不止于此。
沈渊像是没听到,依旧背对着她,沉浸在自己的地狱里。
林清瑶不再多言。
她绕到他身前,不由分说地抓起他那只受伤的手。
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虚弱得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抬眸,迎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毁灭与绝望的眼眸,语气不容置喙:“要么让臣妾施针,要么你现在就死在这里。你若死了,楚晚晴的‘药王归位’仪式便再无阻碍。”
“死……”沈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更难看的笑,“朕这一生,不过是为了成为她祭坛上最好的一味‘药引’……死,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
“你想解脱,我偏不让你如愿!”
林清瑶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
她左手扣住他的脉门,右手执针,看准他胸口的膻中穴,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银针破开肌肤,精准地没入穴位深处。
就在针尖刺入的刹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帝王紫气,自沈渊心脉中轰然涌出,沿着银针疯狂上窜!
与此同时,林清瑶指尖一凝,一缕灿金色的药王金血,也顺着银针逆流而下!
更重要的是,她先前抹在他龙袍内衬上的“逆蛊丹”残渣,那些细如发丝的“影蚕丝”,早已在他心火的催化下,悄无声息地与他的心脉融为一体。
此刻被银针一引,那残余的药力瞬间激活!
一紫一金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以银针为桥,以逆蛊丹残效为熔炉,在他心口膻中穴的位置,悍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嗡”鸣。
紫气与金血没有相互湮灭,反而在那诡异的药力作用下,开始飞速地旋转、交融、凝聚……最终,竟在他的心口深处,凝成了一枚仅有米粒大小、半透明的椭圆形物体!
那物体表面流光溢彩,内部隐约可见紫金二色的气流交缠,仿佛一个正在孕育着什么的……蛊卵!
同心蛊!
此乃药宗传说中最霸道的一种“情蛊”,一旦种下,施蛊者便可清晰地感知到受蛊者的一切情绪波动——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哀,他的痛,都将如掌上观纹般清晰。
更可怕的是,这枚蛊卵与受蛊者的心脉相连,施蛊者一念之间,便可将其引爆,令对方心脉尽碎,神仙难救!
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信任。她要的,是他的命!
就在这枚同心蛊雏形凝成的瞬间,一直蜷缩在石室角落、奄奄一息的药灵,突然睁开了双眼!
它那双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变成了两盏幽蓝如鬼火的明灯!
光芒穿透了黑暗,直直投射在它身前那枚从它口中吐出的、初代宗主手书的玉简残片之上!
光影交错,玉简上那行“断蛊非杀蛊,乃以情锁心,以心代鼎”的字迹,竟如活物般流动起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在半空中飞速重组!
一幅完整而详尽的地宫图,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
地图上,代表赤蝎谷祭坛的光点与皇陵龙脉交汇点的光点,最终重合在了一起。
而在那交汇点的正下方,地底约三丈之处,赫然标注着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图形——
那是一座倒悬的、巨大无比的青铜药鼎!
药鼎的鼎身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南疆巫咒,而在鼎底最核心的位置,用朱砂清晰地写着一行字——正是林清瑶的生辰八字!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倒悬的药鼎四周,竟如众星拱月般,悬浮着九十九枚小巧玲珑、晶莹如玉的……婴儿头骨!
每一枚头骨的眉心,都用金汁烙印着一个沈氏皇族成员的幼名,从沈氏先祖的夭折幼子,到沈渊那些从未见过天日的皇兄皇弟……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位!
百子血祭!
楚晚晴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药王归位”,她要以沈氏皇族九十九位婴灵的怨气为柴,以身负药王魂与帝王血的林清瑶和沈渊为“阴阳双祭”,点燃这北境龙脉,为她自己……换一个永生不灭、窃国篡运的神魔之躯!
“呵……呵呵……哈哈哈哈……”
看着那幅由无尽鲜血与怨恨构筑的地宫图,沈渊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初时压抑,继而癫狂,最后化为撕心裂肺的悲鸣。
他笑了,眼中却流下两行血泪。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筹谋,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玄冥帝王沈渊,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一枚被精心算计好的棋子,一个用来点燃祭坛的祭品!
“噗——”
极致的真相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蛊毒都来得猛烈。
沈渊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清瑶都为之错愕的动作。
他没有倒下,而是缓缓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她,单膝跪了下去。
这个孤傲冷硬、宁可站着死也绝不弯腰的帝王,就这么跪在了象征着他家族荣耀与诅咒的龙脉地宫之中。
“撕拉——”
他伸手,一把扯开了自己胸前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衣襟,露出精壮而布满伤痕的胸膛。
而在他的左胸心口位置,有一道早已愈合多年的陈旧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如同一片残缺的枫叶,边缘的轮廓竟与林清瑶胸前那块与生俱来的红色胎记……完全吻合!
林清瑶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沈渊仰起头,那双曾蕴含着星河与深渊的黑眸,此刻再无半分帝王威仪,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被全世界遗弃后的偏执与乞求。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脸,声音沙哑,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他们要你的心……朕给。”
“若剜我这颗早已烂透的心,能止你为他们赴死……林清瑶,朕亲手……为你递刀。”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开了林清瑶用冷漠与算计构筑的厚厚冰壳,劈得她魂海剧震,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陌生的酸麻。
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完美地掩去了眼底那瞬间失控的惊涛骇浪。
她的手,依旧按着那根刺入他心口的银针。
指尖微动,只消再进一分,那枚刚刚成形的同心蛊,便会彻底与他的心脉融为一体,再无剥离的可能。
死寂。
石室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余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和他心口流淌的血滴落在地的“滴答”声。
良久,林清瑶缓缓抬眸。
她眼中的震动与波澜已尽数褪去,重新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非但没有拔出银针,反而指尖微转,一股巧劲透入,那枚半透明的蛊卵便悄无声息地滑落,彻底沉入了他心室的最深处。
成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不是去接他口中的“刀”,而是扶住了他的手臂,将这个跪在她面前、将所有尊严与生命都捧给她的帝王,慢慢地扶了起来。
她的动作轻柔,声音更是轻得如同一声叹息,飘散在这阴冷的空气里。
“陛下可知,初代宗主玉简上还有一句。”
“断蛊非杀蛊,乃以情锁心……”
她的指尖隔着他破损的衣襟,轻轻点在他那道与她胎记吻合的疤痕上,红唇凑到他耳边,吐出最后几个字。
“您既愿给心,臣妾……便收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咚!!!
密室之外,皇陵深处,一声悠远而沉重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冲破地层,轰然响起!
那是第九十九响!
是百子血祭的最后一声预告!
是月蚀将至、地门将开的……催命符!
沈渊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清瑶,看着她那双清冷如月却又仿佛燃着业火的眼瞳,心中那片绝望的废墟之上,竟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丝疯狂的祈望。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她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玄冥皇权的、早已浸满血污与尘埃的玄黑龙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那龙袍上还带着他滚烫的体温与浓重的血腥气,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江山。
林清瑶没有拒绝。
她只是默默地裹紧了那件属于他的龙袍,仿佛要将那份温度与重量,一并刻入骨血。
玄冥江山的棋局,已至终盘。
而她,便是那枚跨过楚河汉界,即将踏上九宫之巅的、最决绝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