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归途余烬
清晨六点,扎纸店后院。
胖子蹲在墙角的小炉子前,盯着锅里翻滚的小米粥发呆。粥已经熬好了,米油都熬出来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米脂,香气混着晨雾在院里飘散。但他没动,就那么蹲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火苗。
陈子轩从屋里出来,看见胖子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胖子的肩膀:“铁柱哥,粥好了。”
胖子像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哦……好了,好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粥盛出来,却忘了垫布,手指被碗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点。”陈子轩接过碗,“我来吧。”
两人把粥和昨晚剩下的馒头端到后院的小桌上。张清玄已经坐在那儿了,正慢条斯理地泡茶。紫砂壶冒着热气,茶香清冽,冲淡了早晨的凉意。
没人说话。
胖子低着头喝粥,喝得很慢,像是在数米粒。陈子轩也不像平时那样话多,安静地啃着馒头。
张清玄喝了口茶,目光扫过两人。胖子的眼圈是黑的,显然昨晚没睡好。陈子轩虽然强打精神,但眼神里的疲惫藏不住。
龙泉县那一趟,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太重了。
“今天不开门。”张清玄忽然说。
两人都抬起头。
“休息一天。”张清玄放下茶杯,“想睡觉睡觉,想出去转转就出去转转。别在店里闷着。”
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低下头:“嗯。”
吃完早饭,胖子收拾碗筷。他洗碗的时候动作很慢,水龙头开得很小,水流细细的,冲在碗上几乎没有声音。
陈子轩走到张清玄身边,压低声音:“玄哥,铁柱哥他……”
“我知道。”张清玄打断他,“让他静静。”
陈子轩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个阿秀……真的没救了吗?”
张清玄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有些事,不是人力能挽回的。”
这话说得平淡,但陈子轩听出了里面的无奈。他想起昨天在山谷里,胖子想往回冲却被玄哥死死拉住的样子。胖子当时眼睛都红了,嘴里喊着“她还在那儿”,声音嘶哑得像要撕裂。
最后是玄哥一掌劈在他后颈,把他打晕了扛出来的。
陈子轩到现在还记得玄哥当时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但扛着胖子下山的时候,玄哥的脚步比平时重。
“去练功吧。”张清玄说,“站桩,静心。”
陈子轩应了一声,走到院子中央,摆开架势。但他今天心不静,呼吸总是乱,站了不到十分钟腿就开始抖。
张清玄没纠正他,只是静静看着。
上午九点,胡同里热闹起来。王嫂的早点摊已经收摊了,刘婶拎着菜篮子从门口经过,看见扎纸店还关着门,有些诧异。
“清玄,今天不做生意啊?”她隔着院墙问。
“休息一天。”张清玄应道。
“哦哦,休息好,休息好。”刘婶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胡同里的生活照常进行。卖豆腐的吆喝声,小孩的嬉闹声,自行车铃铛声,混在一起,构成最寻常的市井喧哗。
但这些声音,此刻听在胖子耳朵里,却显得格外遥远。
他洗完了碗,擦干净灶台,又把后院扫了一遍。做完这些,他站在院子中央,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他走到那包草药前——阿秀送的止血草药,用旧报纸包着,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胖子蹲下身,轻轻打开报纸。草药已经半干了,但还能闻到那股清苦的香气。阿秀递给他时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这个止血很好用的,我爸爸教我的。你们上山小心点。”
那时候她笑得很灿烂,眼睛弯成月牙,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胖子想起第一次在镇上看到她时的样子——扎着马尾辫,皮肤晒成小麦色,蹲在摊子前认真整理山货。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么鲜活的一个姑娘,怎么就……
“铁柱。”
张清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胖子赶紧抹了把脸,站起来:“老板。”
“出去转转。”张清玄说,“别在店里闷着。去买点菜,中午做饭。”
“做什么?”
“随便。”张清玄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挑你拿手的做。买点好的。”
胖子接过钱,手指捏得很紧。他看了看张清玄,张清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平静,那种平静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人心安。
“好。”胖子点点头,转身出门。
看着胖子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陈子轩停下站桩:“玄哥,铁柱哥他会不会……”
“不会。”张清玄说,“他不是那种会垮掉的人。”
陈子轩松了口气,又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那个竹简和玉牌……”
“下午研究。”张清玄说,“你先去休息。”
陈子轩确实累了。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一闭眼就是山谷里那些画面——晃动的影子、阿秀最后回头看的眼神、冲天而起的黑气。他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张清玄一个人坐在后院,慢慢喝完一壶茶。
然后他起身,走进店里,从背包里拿出那两样东西。
竹简很旧了,竹片已经发黑,用麻绳串着,一共十二片。上面的字是古篆,张清玄能认出一部分,但有些字太生僻,需要查资料。
玉牌是黑色的,触手冰凉,材质非玉非石,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符文。张清玄盯着那个符文看了很久,觉得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把东西收好,锁进柜台下的暗格。这东西邪性,不能随便放。
做完这些,他走到门口,看着胡同里的景象。
阳光很好,照在青石板上,泛着温润的光。几个老太太坐在胡同口晒太阳,手里做着针线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卖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车经过,车上的糖葫芦红艳艳的,在阳光下像一串串小灯笼。
这是活人的世界,温暖,嘈杂,充满烟火气。
而就在几天前,他们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那个世界里,有被困了八十年的残魂,有被邪阵吞噬的生命,有来不及说再见的告别。
张清玄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师父玉衡真人说过的一句话:
“修道之人,既要能入幽冥,也要能归红尘。入幽冥是本事,归红尘是修行。”
那时候他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胖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新鲜的排骨、莲藕、还有一条活鲤鱼,在塑料袋里扑腾。
“老板,中午炖排骨莲藕汤,再做个糖醋鲤鱼。”胖子说,声音比出门前精神了些,“我还买了豆腐和青菜,炒两个素菜。”
“嗯。”张清玄应了一声,“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自己来。”胖子钻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忙活。
厨房里很快传出剁排骨的声音,咚咚咚,很有节奏。然后是洗菜的水声,开火的呼呼声。这些熟悉的声音让扎纸店重新有了生气。
陈子轩被吵醒了,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铁柱哥,做什么好吃的?”
“糖醋鲤鱼。”胖子从厨房探出头,“你有口福了,我专门挑了一斤半的鲤鱼,这个大小的鱼肉最嫩。”
“我来帮忙。”陈子轩洗了手,进去帮着择菜。
张清玄依旧坐在后院,听着厨房里的动静。胖子在教陈子轩怎么处理鲤鱼:“先去鳞,从尾巴往头刮……对,这样……内脏要掏干净,特别是那层黑膜,不去掉会腥……”
陈子轩学得很认真。
中午十二点,饭菜上桌。
排骨莲藕汤炖得奶白,排骨酥烂,莲藕粉糯,汤面上飘着几点油星和葱花。糖醋鲤鱼炸得外酥里嫩,浇上琥珀色的糖醋汁,撒了点姜丝和香菜。还有清炒小白菜和麻婆豆腐,红红绿绿,看着就开胃。
“吃饭。”张清玄拿起筷子。
三人围坐。胖子盛了汤,先给张清玄一碗,再给陈子轩一碗,最后给自己。
汤很鲜,莲藕的清甜和排骨的肉香融合得恰到好处。张清玄喝了一口,点点头:“火候不错。”
胖子嘿嘿笑:“炖了一个多小时呢。这种老藕就得慢慢炖,急不得。”
糖醋鲤鱼也好吃。鱼肉鲜嫩,糖醋汁酸甜适中,配上米饭,能吃两大碗。
陈子轩吃得满嘴流油:“铁柱哥,你这手艺真的绝了。以后谁嫁给你,可有福了。”
胖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吃你的饭吧,话那么多。”
吃完饭,胖子收拾碗筷,张清玄叫住他:“下午别忙了,去睡会儿。”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躺着。”张清玄说,“这是医嘱。”
胖子愣了愣,最后还是点头:“好。”
下午一点,胖子回屋休息。陈子轩继续练功。张清玄坐在柜台后,拿出竹简和玉牌,开始研究。
他先看竹简。十二片竹简,记录的内容不连贯,像是从某部更大的典籍中摘抄出来的。前六片讲的是“阴冥宗”的起源,说这个宗门兴起于东汉末年,信奉“阴神”,认为世界终将被阴气吞噬,所有生灵都将化为阴神的养分。
第七到九片讲祭祀仪式,包括如何选择“阴穴”、如何布设“聚阴阵”、如何用活人献祭催动阵法。文字很简略,但其中提到的几个符文,张清玄在玄冥布设的节点里见过类似的。
最后三片最麻烦,字迹模糊,还有很多生僻字。张清玄勉强能看出是在讲“阴神复苏”的条件,需要“九阴汇聚”、“万魂滋养”、“地脉逆转”什么的。
他把竹简收起来,拿起玉牌。
玉牌上的符文,他现在认出来了——那是“阴”字的古体变形,周围环绕着九个小点,代表“九阴”。这个符文他在茅山的禁书里见过一次,当时师父说,这是古代邪教“阴冥宗”的标记,见到就要销毁。
但师父没说,这个宗门可能还有传承。
张清玄把玉牌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小字:“阴冥不死,轮回不止”。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想起玄冥的理念——人修鬼,净化人性,建立鬼道秩序。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正想着,店门被推开了。
林瑶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警服,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腰间的皮带束得腰身纤细,腿在警裤的包裹下显得修长笔直。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很亮。
“听说你们回来了。”她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吧?”
“没事。”张清玄把玉牌收起来,“坐。”
林瑶在对面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龙泉县那边的事,当地警方已经介入。那几具尸体已经运回市里,正在做尸检。另外……”她顿了顿,“那个叫阿秀的女孩的家人,我们联系上了。她母亲早逝,父亲三年前失踪,家里只剩一个奶奶。我们把情况告诉她奶奶了,老人哭晕过去三次。”
张清玄沉默。
“胖子怎么样了?”林瑶问,“陈子轩跟我说了情况。”
“在休息。”张清玄说,“需要时间。”
林瑶点点头,没再问这个。她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一张照片:“这是我们从赵德海公司查到的。你看这个人。”
照片上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唐装,手里拄着拐杖——正是古韵茶楼那个“三爷”。
“他叫吴三通,表面是古董商人,实际是文物走私网络的重要中间人。”林瑶说,“更关键的是,我们查到他的银行记录——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他都会收到一笔来自境外的汇款,金额固定,五十万美金。”
“汇款方?”
“查不到。”林瑶摇头,“用的是加密虚拟货币,经过至少五次转手。但时间太巧合了——中元节。而且我们已经确认,吴三通和赵德海是表兄弟关系。”
张清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古韵茶楼、龙泉县古墓、阴冥宗遗迹、玄冥的节点……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现在被一根线串起来了。
“还有件事。”林瑶压低声音,“秦处长让我转告你,异管局内部可能有问题。”
张清玄抬起头。
“龙泉县行动,我们只通知了内部几个核心人员。但你们进山的第二天,就有一批人赶过去了,比我们预定的支援时间早了一天。”林瑶脸色凝重,“虽然那些人没找到你们,但这说明……消息泄露了。”
“有怀疑对象吗?”
“还在查。”林瑶说,“但秦处长说,让你小心点。玄冥的渗透,可能比我们想的更深。”
张清玄点点头,没说话。
林瑶坐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盒:“我妈炖的鸡汤,给你补补。胖子要是想喝,也分他点。”
“谢谢。”
“那我先走了,还有案子要处理。”林瑶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张清玄,照顾好自己。还有……胖子那边,多看着点。他不是你,没经历过这些。”
“知道。”
林瑶走了。张清玄打开保温盒,鸡汤的香气飘出来,汤色清亮,里面有几块鸡肉和枸杞红枣。
他盛了一碗,慢慢喝着。
下午三点,陈静薇来了。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剪裁合体,衬得身材曲线玲珑。长发披肩,脸上化了精致的妆,但眼圈有点红。
“张先生。”她轻声打招呼。
“坐。”
陈静薇在对面坐下,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们这趟的经费结算,多退少补。另外……”她又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托朋友从云南带的野生天麻,安神补脑的。给胖子和子轩。”
张清玄接过:“谢谢。”
“应该的。”陈静薇顿了顿,“我二叔那边……最近消停了些。但我觉得不对劲,他那种人,不会轻易罢休的。”
“在酝酿更大的动作?”
“可能。”陈静薇说,“我在公司发现几笔可疑的资金流向,正在查。如果查到证据,我会彻底扳倒他。”
张清玄看了她一眼:“小心点。狗急了会跳墙。”
“我知道。”陈静薇微笑,笑容有些苦涩,“这些年,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阿秀……”陈静薇忽然说,“我听说了。很遗憾。”
“嗯。”
“胖子他……很难过吧?”
“在慢慢恢复。”
陈静薇点点头,没再问。她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那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事。有事随时联系我。”
“好。”
送走陈静薇,张清玄回到后院。胖子已经起来了,正坐在葡萄架下发呆。
“醒了?”张清玄问。
“嗯。”胖子揉了揉脸,“做了个梦,梦到阿秀了。她跟我说,让我好好活着。”
张清玄在他旁边坐下,没说话。
“老板,”胖子忽然问,“你说阿秀的魂魄……还在吗?”
“可能还在,可能已经散了。”张清玄实话实说,“那种邪阵,会吞噬魂魄。但也不一定,有些人执念深,能扛住。”
“那……我们能找到她吗?”
“找不到了。”张清玄说,“龙泉县那个地方,现在已经被异管局封锁了。而且就算找到,她的魂魄可能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胖子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张清玄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她就够了。有些人,来过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光,然后走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别让那点光白费。”
胖子擦了把眼睛,用力点头:“嗯。”
夕阳西下,把后院染成金色。葡萄架上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投下斑驳的影子。
胡同里传来收摊的声音,孩子的嬉闹声,还有谁家炒菜的香味。
一天又要过去了。
张清玄看着天边的晚霞,想起竹简上那句话:
“阴冥不死,轮回不止。”
但活人的世界,还在继续。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守住这片烟火,守住这些平凡而珍贵的日子。
至于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
慢慢来,一个都不会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