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镇往北三十里,有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小村落,名叫偶人村。
村子依山而建,房舍低矮,终年笼罩在一种说不清是雾气还是香火的氤氲里。
村里人不种地,不经商,世代只靠一门手艺过活——做偶人。
不是孩童玩耍的布娃娃,也不是戏台上的皮影,而是一种极其逼真、几可乱真的“替身偶”。
相传村里祖上出过能通阴阳的奇人,能用特殊材料扎制人偶,辅以秘术,可替人挡灾、祈福,甚至暂代病弱之人承受苦痛。
因此,虽地处偏僻,却总有达官显贵或走投无路之人,不惜重金,跋山涉水而来。
村里手艺最好的是莫三爷,住在村尾最高处的老槐树下,独门独院,青砖黑瓦,门常年虚掩,却少有人敢随意踏入。
莫三爷年过六旬,清癯寡言,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见魂魄。
他扎的偶人,骨架用的是后山阴面特有的“鬼哭竹”,韧而轻;
表皮是浸过七七四十九种草汁的“人面葛”韧皮,薄如蝉翼,透着肉色;
点睛之笔,则是向主家索取的一缕头发、一片指甲,或一滴指尖血,融入特制的颜料之中。
如此做出的偶人,与主家形貌能有七八分相似,置于暗处,灯影摇曳下,几可乱真。
莫三爷有个铁打的规矩:一、只为活人做“替身偶”,绝不为死人做“陪葬偶”;二、偶人只能挡灾、祈福、暂代苦痛,绝不可妄图“补全”魂魄或缺憾;三、偶人完成,七日之内,主家必须亲自取走,逾期不候,且偶人需在一年后的同月同日,带回村中,由他亲自焚化。
规矩虽严,但莫三爷手艺通神,所求者依然络绎不绝。
只是近些年,莫三爷接活越发挑剔,非大灾大难、真心恳求者,千金难动。
这年深秋,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贵气的马车,碾着泥泞的山路,艰难地驶入了偶人村。
车上下来一对夫妇,男的约莫四十,面容儒雅却难掩憔悴,女的风韵犹存,双眼红肿,似是哭了许久。
他们搀扶着一个少年下车。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眼神空洞,表情呆滞,行动需人牵引,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他叫沈文轩,是江南富商沈家的独子,半年前一场高烧后,便成了这般痴傻模样,名医请遍,符水喝干,毫无起色。
沈家夫妇听闻偶人村莫三爷的奇术,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千里迢迢赶来。
莫三爷将三人让进堂屋,目光在沈文轩脸上停留许久,又仔细查看了他的眼睑、舌苔,甚至捏了捏他的手指骨节,半晌不语。
沈父“噗通”跪倒,涕泪横流:“莫三爷,求您救救小儿!沈某愿倾尽家财,只求文轩能恢复神智,哪怕……哪怕用我的命去换!”
沈母也在一旁哀哀哭泣。
莫三爷扶起沈父,叹了口气,声音干涩:“令郎这不是寻常病症,是‘失魂症’。三魂七魄,怕是丢了一魂一魄在外游荡,迟迟不归,故此人如空壳。”
“失魂症?”沈家夫妇又惊又怕,
“那可如何是好?”
“寻常‘替身偶’,只能暂代躯体承受,对唤回离散的魂魄,效用不大。”
莫三爷踱了两步,望向窗外迷蒙的山雾,
“老朽倒有一法,或许……可以试试‘补魂’。”
“补魂?”沈父眼睛一亮。
“嗯。”莫三爷点头,神色却异常凝重,
“以秘法扎一‘引魂偶’,形貌需与令郎一般无二。再取令郎心头精血三滴,融于偶人心口。将此偶置于令郎房中,朝夕相伴,或许能吸引那离散的一魂一魄归来依附,再缓缓引导,与本体重新融合。只是……”
“只是什么?莫三爷但说无妨!”沈父急道。
莫三爷盯着沈父,一字一句道:“此法凶险。第一,需取活人心头精血,于捐血者元气有损。第二,‘引魂偶’本身极易沾染游魂野鬼,若引来邪祟,反噬其主,后果不堪设想。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补魂’过程缓慢,且偶人与本体魂魄联系极深,一旦开始,偶人绝不可损毁,更不可远离本体,直至魂魄完全归位。期间若出差错,轻则令郎魂魄永困偶中,沦为活偶,重则……魂飞魄散。”
沈家夫妇听得脸色发白,但看着儿子痴傻的模样,沈父把心一横:“请莫三爷施法!精血取我的!一切后果,沈某一力承担!”
莫三爷见其意决,不再多劝,只道:“既如此,请三位在村中暂住七日。老朽需准备材料,并需令郎一缕头发,一片脚趾甲,以及……沈老爷您的三滴心头血。”
七日煎熬。
莫三爷闭门不出,只有那独院里日夜传出削刻竹骨的细响,以及低低的、如同念咒般的吟哦。
空气中那股特有的草木汁液混合着淡淡腥气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第七日黄昏,莫三爷捧着一个人偶走了出来。
那人偶与沈文轩等高,穿着沈文轩来时那身月白长衫,眉眼口鼻,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双眼睛,用的是掺了沈文轩头发灰烬和沈父心头血的特殊墨彩点染,在暮色中竟似有微光流转,带着一种空洞的、却又仿佛能吸走人视线的诡异神采。
人偶的心口位置,衣服下微微鼓起一小块,那是融入精血之处。
沈家夫妇看得又惊又喜,几乎要跪拜下去。
莫三爷将“引魂偶”交给沈父,郑重嘱咐:“归家后,置于令郎卧室,朝夕相对,可与其说话,如同对待真人。切记,一年之内,此偶不可离开令郎身周三丈,不可破损,不可污秽。明年今日,务必带回,待老朽焚化解契。否则,必有奇祸。”
沈家夫妇千恩万谢,奉上重金,带着沈文轩和那个与儿子一模一样的人偶,离开了偶人村。
回到江南沈府,依言将“引魂偶”放在沈文轩房中。
起初几日,并无异样。
沈文轩依旧痴傻,那人偶静静立在墙角,像个精致的摆设。
然而,半个月后,怪事开始发生。
先是负责打扫沈文轩房间的丫鬟,半夜起夜时,恍惚看到公子房里似乎有两个人影对坐,其中一个,分明就是那个人偶!
她吓得尖叫,引来众人查看,却只见沈文轩独坐床边,人偶好端端立在墙角。
接着,沈文轩偶尔会对着那人偶的方向,露出极其短暂的、类似困惑或思索的表情,转瞬即逝。
有时深夜,守夜的小厮似乎听到公子房里传来极低的、像是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可推门进去,只有沈文轩均匀的呼吸声。
沈家夫妇又怕又喜,怕的是诡异,喜的是儿子似乎真的有了一点点反应。
变化在三个月后变得明显。
沈文轩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空洞,开始有了细微的波动。
他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比如“吃饭”、“抬手”。
偶尔,他会无意识地走到那人偶面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人偶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茫然放下。
那人偶,似乎也在发生着不易察觉的改变。
立在墙角的身影,偶尔看起来不再那么僵硬,仿佛在无人注视时,悄悄调整过姿势。
它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副空洞的模样,但在某些角度的光线下,那嘴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丁点。
沈父沈母见此,更加坚信莫三爷的法子有效,对那人偶也越发恭敬,每日亲自擦拭,甚至像对待另一个儿子般,偶尔也会对它说几句话。
又过了半年,沈文轩已能自己吃饭穿衣,说些简单的词语,虽然反应依旧迟钝,记忆大半缺失,像个懵懂孩童,但比起从前,已是天壤之别。
沈家上下欢欣鼓舞,将那人偶视为救命恩人“偶仙”般供着。
沈文轩与那人偶之间,似乎也建立起一种古怪的“默契”。
他常常坐在人偶对面,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
有时,他会把自己吃的点心,分一块放在人偶面前的矮几上。
最奇的是,有一次沈文轩画画(这是他病后唯一保留的爱好,虽然笔法幼稚),画了一株歪歪扭扭的梅花,第二天,那人偶面前的矮几上,竟也多了一张纸,上面用极其僵硬、却依稀可辨的笔触,画了另一株梅花,与沈文轩所画,竟有几分神似!
沈府下人私下议论纷纷,都说那偶人怕是成了精,在悄悄学公子。
沈父沈母心中也越发惊疑,但看到儿子一日好过一日,也只能将不安压下,只盼着一年之期快到,好将这人偶送回偶人村焚化。
这一年里,沈府也并非全然太平。
沈父自取了三滴心头血后,身体便大不如前,时常心悸气短。
沈府后院的池塘,莫名淹死了一只养了多年的白猫。
几个曾私下非议过人偶“邪门”的仆役,相继染病或出了小意外。
终于,距一年之期只剩半月。
沈文轩已能与人进行简单对话,只是性情与病前截然不同,变得沉默阴郁,常常独自待在房中,与那人偶相对。
他对那人偶的依赖,似乎超过了对父母。
这天,沈父与沈母商量,该准备启程,再赴偶人村了。
沈文轩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听到了只言片语。
他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激烈而清晰的情绪——恐惧和愤怒。
“不……不准……送走……”
他指着父母,又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语无伦次,眼神却凶狠得吓人,
“它……是我……我是它……不能分开!”
沈父沈母惊愕不已,好言相劝,说明这是莫三爷的规矩,必须送回去焚化,否则会有大祸。
沈文轩却捂着耳朵尖叫,转身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任谁叫也不开。
当夜,沈府上下无人安眠。
沈文轩房中的灯亮了一夜,隐约有压抑的哭泣和低语声传出。
第二天一早,丫鬟战战兢兢地去送早饭,推开房门,吓得碗盘摔了一地!
只见沈文轩和那个人偶,并排坐在窗前。
沈文轩穿着人偶那身月白长衫,而人偶,竟不知被谁套上了一套沈文轩日常穿的靛蓝便服!两人的发型也被互换了。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沈文轩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与人偶平日空洞表情极为相似的、僵硬的平静。
而那人偶的脸上,虽然依旧是彩绘,但在晨光中,那嘴角的弧度,竟隐约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近乎狡黠的冷笑!
“公子……您……”丫鬟声音发颤。
沈文轩(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那个存在?)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恢复了神采、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看着她,用一种平淡无波的声调说:“从今天起,我叫‘沈文轩’。它,”他指了指旁边穿着他衣服的人偶,“叫‘阿影’。我们是兄弟,永不分开。听明白了吗?”
丫鬟连滚带爬地逃出去禀报。
沈父沈母赶来,看到眼前这诡异绝伦的一幕,几乎晕厥。
他们想靠近儿子,沈文轩却厉声喝止,眼神陌生而戒备。
他坚持那个穿了他衣服的人偶是他的“兄弟阿影”,并要求父母像对待他一样对待“阿影”。
沈府上下,顿时被恐怖的疑云笼罩。
回来的,到底是沈文轩,还是那个“引魂偶”里的东西?或者……两者已经发生了某种可怕的融合与替换?
沈父想起莫三爷“魂困偶中,沦为活偶”的警告,又想起“偶不可远离本体”的诫言。
如今,“本体”与“偶”竟调换了衣饰身份!
这是否意味着,那“引魂偶”里吸引来的,根本不是沈文轩离散的魂魄,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正在借助“补魂”的契约和紧密联系,一步步侵蚀、替换沈文轩的意志和存在?
必须立刻去偶人村!去找莫三爷!
沈父不顾沈文轩(或“阿影”)的激烈反对和威胁,强行命令家丁看守好少爷房间,带着沈母,星夜兼程,再次赶往偶人村。
一路风雨,赶到偶人村时,比一年之期仅晚了三天。
村中气氛似乎比去年更加阴郁沉寂。
找到莫三爷家,却见院门紧闭,敲了许久,才有一个面生的、眼神躲闪的老仆开了条门缝。
“莫三爷呢?我们有急事求见!”沈父急道。
老仆摇摇头,低声道:“三爷……三爷半月前就闭关了,不见客。”
“闭关?何时能出关?我们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沈母哭求。
老仆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三爷闭关前留下话,若有一对江南来的沈姓夫妇寻来,便告知他们……‘魂已非旧主,偶已成新身。契约反噬,无力回天。速离此地,或许……还能保得一丝残念。’”
沈父沈母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无力回天?保得一丝残念?
“那……那三爷呢?三爷不能救吗?”沈父不甘心地嘶喊。
老仆叹了口气,指了指莫三爷居所后方,那棵巨大的、据说有数百年的老槐树:“三爷……就在那树下‘闭关’。”说完,迅速关上了门。
沈父沈母跌跌撞撞跑到老槐树下。
只见树干虬结,树冠如盖,树下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隐约形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前面插着一块无字木牌。
莫三爷……已经死了?就在他们到来之前?是因为“契约反噬”?
无边的绝望笼罩了这对夫妇。
他们失魂落魄地离开偶人村,不知如何回到江南,更不知如何面对家中那个占据了几子躯壳的“东西”。
而千里之外的沈府,在父母离开后的第三天。
“沈文轩”坐在花园的亭子里,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穿着靛蓝便服的“阿影”静静地立在他身侧,如同一个最忠实的影子。
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经过,好奇地看了一眼“阿影”,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假人穿着少爷的衣服,真晦气……”
话音未落,她脚下不知怎的一滑,“噗通”一声跌进了旁边的荷花池!
等被七手八脚捞起来,虽无性命之忧,却吓丢了魂,变得痴痴傻傻。
“沈文轩”放下茶杯,瞥了一眼在水中挣扎的丫鬟,又侧过头,对身旁的“阿影”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微笑。
“阿影”那彩绘的脸上,嘴角的弧度,似乎也跟着加深了那么一丝丝。
亭子角落里,一只误入的麻雀,突然“扑棱”了几下翅膀,直挺挺地掉在地上,不动了,眼睛兀自圆睁着。
风穿过庭院,带着秋末的寒意。
沈府的下人们,从此经过那对“兄弟”身边时,全都低着头,屏着呼吸,脚步轻得不能再轻。
他们知道,府里真正的主人,或许已经变了。
回来的少爷,和他那个永远不会说话、却仿佛无所不在的“兄弟”,共同分享着这座深宅大院,以及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无形的权威。
偶人村的老槐树,在暮色中静静矗立,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重复着莫三爷未尽的叹息。
那门失传的“补魂”手艺,连同它可能引发的、关于身份与存在的恐怖置换,如同一个悄然裂开的深渊,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等待着下一个渴望“完整”的绝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