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沈微澜还在山道上走着,风卷着灰扑在脸上。冬珞从后头追上来,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小姐,”她声音压得低,“斥候昨夜截的,几个大族的仆从出城,带了信。”
沈微澜没停步,只伸手接过,扫了一眼。字迹糊了半边,但“峒寨”两个字还在。
“又是他们。”她把纸条揉了,“封住北口,没我的令,谁也不准放行。”
“已经安排了。”冬珞跟上,“春棠说账目也查好了,这三个月分下去的钱,八成是修路建仓,真正落到咱们手里的赏银,还不到三成。”
沈微澜冷笑一声:“他们倒觉得亏了?仗打完了,功劳记在纸上,可地是平的,路是通的,粮价稳住了,百姓能念书了——这些看不见的,就不算功?”
冬珞抿嘴不语,只点头。
两人进了主营,天已大亮。春棠在厅里等,见她们进来,立刻递上一本册子。
“这是近半年各族领的物资和封赏,我都标了红。”她指了指其中几行,“就这三家,嘴上不说,背地里宴请不断,都在拉人。”
夏蝉这时掀帘进来,甲胄未卸,腰间剑还挂着露水。
“我刚巡完一圈,”她说,“西街那几家,夜里偷偷运箱子,说是绸缎,重量不像。”
“心虚了。”沈微澜坐下来,指尖敲了敲桌角,“既然想闹,那就摆在明面谈。”
“您要见他们?”春棠皱眉。
“不见不行。”她抬眼,“越藏越乱。今日下午,召他们来议事厅,就说我要重划商路分配。”
“您拿什么压他们?”夏蝉靠墙站着,手搭在剑柄上,“真翻脸,咱们兵再多,也不能把南疆全圈起来。”
“不用圈。”沈微澜淡淡道,“只要让他们知道,我想动谁,随时能动。”
她转头看冬珞:“你手上那份密报,挑两句够分量的,今早散出去。”
“是。”
“还有,”她又对春棠说,“把上月抚恤阵亡将士的单子也印一份,会上当众念。别忘了提老赵头家那个孩子,才六岁,爹死在铁索涧,现在每天去学堂读书。”
春棠一愣,随即明白:“您是要让民心压他们?”
“不是压。”沈微澜摇头,“是让他们看清,谁才是这片地真正的根。”
午后的议事厅,阳光斜照进来,照得地上一道道影子。来的七个人,三个迟到了半个时辰,穿的也不是正服,像是临时凑过来的。
沈微澜坐在主位,不动声色。
春棠站在侧旁,手里捧着册子,见人都到齐了,便开口:“现宣治理以来各项支出明细。”
她一条条念,从修渠到建仓,从军饷到抚孤,连哪户人家领了两匹布都报了。
念到一半,一个穿青袍的中年男人突然开口:“我们镇守南疆几十年,如今反倒不如一个降将得赏?他烧过我们的寨子,杀过我们的人,现在却住进新宅,领双份粮?”
旁边几人跟着点头。
沈微澜这才抬眼:“你说的是黑水沟那一战俘的副将?”
“正是。”
“他带来的消息,让我们提前埋伏,少死三百将士。”她语气平,“你觉得,三百条命,不值一座宅子?”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另一个老者冷声道:“我们不要你施舍。只是这些年,赋税减了,商路收了,连盐铁都要统管,我们祖辈的规矩,就这么废了?”
厅里一时静下来。
沈微澜慢慢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峒寨旧址上。
“你们说的规矩,是峒寨每年收三成粮,强征劳力,女子十五岁就要入寨服役,对吧?”
没人应声。
“现在呢?”她回头,“孩子能读书,田地自己种,买卖自己做。你们嘴上说着‘祖制’,心里惦记的,不过是那些抽血的权。”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半分:“我可以给你们商路份额,也可以让你们主持秋收祭典。但若有人打着‘祖制’的旗号,私下联络峒寨残部,煽动民变——”
她话没说完,夏蝉一脚踏前,手一挥。
十名甲士列队而入,铠甲碰撞声震得窗纸嗡嗡响。
“我不介意再清一遍山。”沈微澜看着他们,“上次用了三日,这次,一日就够了。”
厅里再没人说话。
半晌,那老者低头:“我们……只是想多些话语权。”
“可以。”沈微澜坐下,“下月初,开议事会,每族派一人列席。但条件是,所有账目公开,不得私设关卡,不得强征民夫。”
“若不答应?”
“那就当我没提过。”她端起茶杯,“不过提醒一句,上个月缴获的那批火药,现在就堆在城东库房,离某些人的宅子,不过两条街。”
那人脸色变了。
会议散得悄无声息。七个人陆续离开,没人再抬头看她一眼。
傍晚,沈微澜站在府衙高台,看见城中灯火渐起。市集还在热闹,有孩子背着书包跑过街口,嘴里念着《千字文》。
春棠走上来,递过一叠纸。
“这是下月粮价调控的草案,按您说的,压住米价,放开布市。”
“好。”她接过,“贴出去,三天内,让每条街都看到。”
“他们不会甘心的。”春棠低声说,“我刚才看见柳家的人在码头搬箱子,像是往船上运东西。”
“让他们搬。”沈微澜望着远处,“现在抓,反而激起众怒。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再收拾不迟。”
“您就不怕他们真勾结外人打回来?”
“怕?”她笑了笑,“他们连自己人有多少存粮都算不清,还想翻天?”
她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一声轻响。
冬珞快步上来,手里拿着一块碎布,上面沾着泥。
“刚才在北门发现的,”她说,“是个小厮留下的,他说有人让他送信出城,给峒寨旧部,酬金五十两。”
沈微澜接过布片,看了看。
“把人控制住,别惊动幕后。”她把布片递回去,“明天,让秋蘅去柳家义诊,顺便看看他家老太太的‘风湿’。”
“您怀疑她装病?”
“不是怀疑。”她嘴角一勾,“是她每次见我,膝盖都不抖。”
她走下台阶,风吹起衣角。
“告诉夏蝉,今晚加哨,别让任何人出城。”
“是。”
走到门口,她停下。
“对了,”她回头,“明天学堂开课,让先生把《治民策》加进去。就说,这是新定的必修课。”
春棠愣了下:“您这是要教孩子怎么管他们?”
“不是管。”她淡淡道,“是让他们以后,别被人用‘祖制’骗了。”
她走出门,脚步没停。
身后,春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笑了。
“小姐,”她低声说,“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掌权的人了。”
沈微澜没回头,只留下一句:
“不是像。”
“是我本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