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的水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铜黄色,货船顺流而下,风帆鼓胀,船身破开水浪,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哗哗声。
云璃站在船舷旁,扶着粗糙的木栏,望着两岸缓缓后移的景色。离开渡口镇已有两个时辰,河面渐宽,两岸的屋舍村落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芦苇荡和零星的渔舟。秋风掠过水面,带着河腥气和深秋的寒意,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左腿伤处的疼痛在持续的颠簸中并未减轻,反而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愈发尖锐。但她不敢回舱休息——甲板上视野开阔,能观察船上众人的动向,也能随时注意两岸的情况。
这条船上,除了慕容雪(她已从虬髯大汉口中得知这位小姐的闺名)和她的随从,还有青龙帮的八名船工、四名护卫,以及周啸本人。他并未随船南下,却派了手下得力干将——一个叫王莽的疤脸汉子负责护送。
此刻,王莽正站在船头,与虬髯大汉交谈。两人声音不高,但顺风飘来只言片语:
“……放心,这条水路我们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到临渊城……”
“……不是担心水路,是担心人……”
“……王将军多虑了,有青龙帮的旗号,哪个不长眼的敢……”
云璃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船尾。那里堆着十几个钉死的木箱,都用油布盖着,据说是青龙帮运往江南的“药材”。但云璃注意到,船工们搬运时格外小心,箱子落地时发出的声音闷实沉重,不像药材该有的轻巧。
她心中存疑,却不敢多看,怕引起注意。
“喂!那个谁!”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璃转身,见慕容雪站在舱门口,鹅黄的裙摆在河风中翻飞。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脸上带着不耐:“愣着干什么?还不进来帮我沏茶?这船上连个会伺候的人都没有,真是……”
云璃垂眸,拄着木棍慢慢走过去:“小姐恕罪,这就来。”
“快点!”慕容雪转身进了船舱。
云璃跟进去。慕容雪的舱室是船上最大的一间,布置虽简,但看得出尽力收拾过——床铺换了新的锦被,桌上摆着自带的青瓷茶具,墙角熏着淡雅的苏合香。虬髯大汉和师爷不在,只有两个护卫守在门外。
慕容雪在桌边坐下,将暖手炉放在膝上,指了指茶具:“我要喝明前龙井,水温不能太烫,七分热正好。”
云璃点头,打开茶罐,取出茶叶。她确实懂茶——在宫中那些年,虽为司星监女官,但因凌殊的缘故,常有机会出入贵人所,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烫壶、置茶、注水、出汤,动作虽因腿伤而略显迟缓,但步骤娴熟,姿态从容。很快,一盏清亮的茶汤奉到慕容雪面前。
慕容雪端起茶盏,闻了闻香气,又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倒是会沏茶。”
“略懂一二。”云璃低声道。
“何止一二。”慕容雪放下茶盏,重新打量她,“你这手茶艺,没个三五年的功夫练不出来。还有你的谈吐、举止……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会沦落到给人当丫鬟?”
云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
“哦?”慕容雪挑了挑眉,显然不信,但也没深究,“罢了,谁没点过去。你既懂茶艺,这几日就专门伺候我喝茶吧。做得好,到了临渊城,我多赏你五两银子。”
“谢小姐。”
慕容雪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云璃施了一礼,退出舱室。
门外,那两个护卫目不斜视,但云璃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她拄着木棍,慢慢走回自己的小舱室。
房间狭小得仅能容身。她在窄床上坐下,卷起裤腿查看伤口。细布上渗出更多血渍,伤处肿胀更甚,触摸时皮肉烫得惊人。
感染了。
云璃心头一沉。船行水上,缺医少药,若伤口化脓发热,后果不堪设想。她取出守墓人给的药包,将最后一粒药丸吞下,又小心地清洗伤口,重新撒上药粉包扎。
做完这些,她已虚脱得几乎坐不稳,靠在舱壁上喘息。
窗外,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河面,远处有归巢的水鸟掠过,留下一串鸣叫。货船依旧稳稳前行,船工们的号子声在暮色中回荡。
“开饭了!开饭了!”船工在甲板上吆喝。
云璃挣扎起身,走出舱室。晚餐很简单——大锅熬的鱼汤,硬邦邦的烙饼,还有一碟咸菜。众人聚在甲板上,或蹲或坐,捧着碗吃。
慕容雪自然不会与众人同食,她的饭菜由云璃端进舱室——两荤两素,虽不及家中精致,但在船上已算上等。
云璃自己也领了一份,坐在船舷边的木箱上,慢慢吃着。鱼汤腥味很重,烙饼又干又硬,但她强迫自己吃下去。
王莽和虬髯大汉在另一边低声交谈,两个护卫站在慕容雪舱门外值守,船工们聚在船尾吃饭,大声说笑。一切看似正常,但云璃注意到,船尾那几个木箱旁,始终有一个船工守着,看似在吃饭,实则目光警惕。
她在宫中多年,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那种戒备的姿态,绝非看守普通药材该有的。
正思忖间,船身忽然猛地一震!
“怎么回事?!”王莽霍然起身。
一个船工从船头跑来:“王头儿,撞到暗桩了!左舷裂了道口子,正在进水!”
“什么?!”王莽脸色一变,快步走向船头。虬髯大汉也紧随其后。
甲板上顿时一阵骚乱。船工们放下碗筷,纷纷跑去查看。慕容雪从舱里探出头,尖声道:“怎么了?船要沉了吗?!”
“小姐莫慌,只是小问题。”虬髯大汉连忙安抚。
云璃也站起身,拄着木棍慢慢挪向船头。只见左舷靠近水线处,确实裂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河水正汩汩涌入。船工们正忙着用棉絮和木板紧急修补。
王莽脸色阴沉,问掌舵的老船工:“老吴,这段水路你走了不下百趟,怎么会撞上暗桩?”
老吴满头大汗:“王头儿,这不正常啊!这段河道我熟得很,从来没有什么暗桩!而且……而且刚才撞上的东西,感觉不像木桩,倒像是……”
“像是什么?”
老吴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像是铁器。”
王莽瞳孔一缩。
云璃心头也是一紧。漕河航道每日都有船只往来,若有铁器暗桩,早该被发现清除,怎会等到他们撞上?除非……是有人故意放置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河面。暮色已深,河水在渐暗的天光下呈现出幽深的墨绿色,远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如同蛰伏的兽脊。
这片水域,有古怪。
“加紧修补!”王莽下令,“所有人提高警惕,今晚轮值守夜,加倍人手!”
船工们应声,动作更快了。
虬髯大汉回到慕容雪身边,低声禀报。慕容雪虽然不满,但也知道事态严重,没再抱怨,只催促尽快修好。
云璃退回自己的位置,心中却难以平静。撞上铁器暗桩,绝非意外。是冲着青龙帮的货?还是冲着慕容雪?抑或是……冲着她?
她握紧了怀中的短匕。
修补工作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当缺口终于被堵住,船工们累得瘫坐在甲板上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河面漆黑如墨,只有船头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
货船继续前行,但速度慢了许多。王莽安排了四名船工和两名护卫守夜,其余人回舱休息。
云璃回到小舱室,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窄床上,透过门缝看向外面的甲板。灯光昏暗,守夜人的身影在光影中晃动,如同鬼魅。
夜渐深,河上起了雾。
薄薄的白雾从水面升起,缓缓弥漫开来,渐渐笼罩了整条船。灯光在雾中变得朦胧,能见度不足三丈。远处传来不知名水鸟的啼叫,凄厉而悠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云璃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这种雾……不太正常。深秋夜间的河雾该是清冷的,但此刻窗外弥漫的雾气,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像是……
像是血腥味。
她猛地坐直身体,贴近门缝,仔细嗅闻。
没错,是血腥味!很淡,混杂在河腥气和水雾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她对血腥味太过熟悉——在乾元殿前,在逃亡路上,那种味道已刻入骨髓。
“戒备!”甲板上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是王莽的声音。
云璃透过门缝看去,只见王莽已走出舱室,手握刀柄,警惕地环视四周。守夜的船工和护卫也都握紧了兵器。
雾更浓了。
浓得几乎看不见船头船尾。灯光在浓雾中化作两团模糊的光晕,如同鬼眼。
“什么声音?”一个护卫侧耳倾听。
众人屏息。
雾中传来极轻的、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叮铃……叮铃……
清脆,空灵,在浓雾中回荡,辨不清方向,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云璃感到后背发凉。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怎会有铃铛声?
“装神弄鬼!”王莽冷喝一声,“哪路朋友?现身吧!”
无人应答。
只有铃铛声依旧,时近时远,飘忽不定。
虬髯大汉也从舱里出来了,护在慕容雪舱门前。慕容雪在里面尖声问:“外面怎么了?又撞了?”
“小姐莫怕,待在舱里别出来。”虬髯大汉沉声道。
铃铛声忽然停了。
浓雾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握紧了兵器,凝神以待。
忽然,船尾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老六?!”一个船工惊呼。
王莽脸色一变,提刀冲向船尾。虬髯大汉和两名护卫紧随其后。
云璃透过门缝,只看到几道人影冲入浓雾,随即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和几声惨呼!
打起来了!
她握紧短匕,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帮忙。但腿伤严重,出去恐是累赘。
正犹豫间,她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那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一种被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缓缓转头,看向小舱室唯一的窗户。
窗外,浓雾弥漫。但在那片乳白色的混沌中,她似乎看到……一张脸?
一张苍白的、模糊的、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的脸,正贴在窗外,向内窥视!
云璃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张脸没有表情,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咧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它一动不动地贴着窗纸,隔着薄薄的窗纸,与她对视。
时间仿佛静止了。
甲板上的打斗声、惨呼声、怒喝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云璃的眼中,只剩下窗外那张诡异的雾脸。
她握紧了短匕,指节发白。
那张脸……在动。
它缓缓地、缓缓地,向窗纸贴近。窗纸被压得向内凹陷,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雾气从窗缝渗入,带着甜腥的血气。
云璃深吸一口气,猛地挥起短匕,刺向窗户!
“噗”的一声轻响,匕尖穿透窗纸,刺入外面的浓雾中。
触感空无一物。
她抽回短匕,再看窗外,那张脸消失了。只有浓雾依旧,缓缓流动。
是幻觉?还是……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甲板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慕容雪的声音!
云璃心头一紧,顾不得腿伤,猛地拉开舱门冲了出去。
甲板上已乱成一团。
浓雾中,人影绰绰,兵刃交击声、惨呼声、怒喝声混杂在一起。船尾处,王莽正与三个黑影缠斗,那三人身法诡异,如同鬼魅,在雾中时隐时现。虬髯大汉护在慕容雪舱门前,身上已挂了彩,正与两个黑影激战。船工和护卫倒下了好几个,甲板上血迹斑斑。
慕容雪的舱门大开,她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剑尖颤抖。一个黑影正扑向她!
“小姐小心!”虬髯大汉急喝,却被两个黑影缠住,脱身不得。
云璃不及细想,抄起靠在舱门边的木棍,用尽全力掷向那个扑向慕容雪的黑影!
木棍划破浓雾,正中黑影后背。黑影闷哼一声,动作一滞。慕容雪趁机一剑刺出,虽未刺中要害,却也逼退了对方。
云璃已冲到慕容雪身边,将她拉进舱内,迅速关上舱门,插上门栓。
“你……”慕容雪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蹲下,别出声。”云璃低喝,自己则握紧短匕,守在门后。
慕容雪从未见过这样的云璃——那个一直低眉顺眼、行动迟缓的丫鬟,此刻眼神锐利如刀,虽脸色苍白、腿脚不便,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她下意识地听从,蹲在墙角。
门外,打斗声更加激烈。
云璃贴在门缝上观察。浓雾中,她看到虬髯大汉已斩杀了一个黑影,但自己也被划伤了手臂。王莽那边,三个黑影倒下两个,最后一个正想逃,被王莽一刀劈中后背,惨叫倒地。
战斗似乎接近尾声。
但云璃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太顺利了……这些黑影虽然诡异,但武功并不算太高,青龙帮的护卫和船工虽受伤不轻,却无人死亡。对方若真是来劫船或杀人,不该只派这种水准的人。
除非……这些人只是诱饵?
她猛地想起船尾那些木箱!
“调虎离山!”她脱口而出。
几乎同时,船尾传来一声巨响——是木箱被砸开的声音!
王莽脸色大变:“不好!货!”
他顾不上查看甲板上的伤者,提刀冲向船尾。虬髯大汉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云璃犹豫了一瞬,对慕容雪道:“小姐待在这里,千万别出来。”然后拉开门栓,冲了出去。
甲板上浓雾未散,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她绕过倒地的伤者,拄着一把不知谁掉落的刀作为拐杖,艰难地挪向船尾。
船尾的情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三个木箱已被砸开,箱盖碎裂,露出里面的“货物”——根本不是药材,而是一锭锭码放整齐的官银!在昏黄的灯光下,银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王莽和虬髯大汉正与两个黑影对峙。这两个黑影与之前的截然不同——他们身形更高大,穿着黑色劲装,脸上戴着惨白的面具,面具上绘着扭曲的鬼脸。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布袋,袋口敞开,里面已装了好几锭官银。
“幽冥鬼面……”王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们是……幽冥道的人?!”
面具人没有回答。提袋的那个突然发出一声怪笑,声音沙哑刺耳:“青龙帮好大的胆子,连赈灾的官银都敢截留走私。这事要是传出去,别说青龙帮,就是你们背后那位大人,也兜不住吧?”
王莽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你们想要什么?”
“很简单。”另一个面具人开口,声音竟颇为年轻,“这批银子,我们要一半。另外……把船上那个姓云的女子交出来。”
云璃心头剧震!
他们的目标……是她?!
王莽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什么姓云的女子?船上只有慕容小姐和她的丫鬟。”
“少装糊涂。”年轻面具人冷笑,“我们从渡口镇就跟上来了。那个腿脚不便、自称丫鬟的女子,就是云璃。乾元殿幸存者,身怀‘镜心’之力,心口还有‘逆命之痕’……这种宝贝,你们青龙帮想独吞?”
云璃感到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
幽冥道……他们果然盯上她了!而且连她心口的秘密都知道!
王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原来如此。你们也是冲着那丫头来的。可惜,她是我们帮主要的人,不能让。”
“那就没得谈了。”提袋面具人将布袋扔给同伴,双手一展,指间寒光闪烁——是十枚淬毒的钢针!
战斗一触即发。
王莽和虬髯大汉同时出手,刀光如练,斩向两个面具人。面具人身法诡异,在刀光中穿梭,钢针如毒蛇吐信,招招致命。
云璃躲在阴影中,心跳如雷。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若王莽败了,她落入幽冥道手中,下场必然凄惨。若王莽胜了,青龙帮也不会放过她——他们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所谓的“雇佣”,根本就是监视和控制!
趁四人激战正酣,她悄悄挪向船舷。
跳河!
这是唯一的生路!虽然她不会水,虽然腿伤严重,虽然河水冰冷……但总比落入任何一方手中强!
她正要翻过船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是虬髯大汉!他被一枚钢针射中肩头,瞬间脸色发黑,踉跄后退。年轻面具人趁机一刀斩来,眼看就要劈中他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自浓雾中射出!
“叮”的一声脆响,一柄飞刀精准地击偏了面具人的刀锋!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
浓雾中,一道人影缓缓走出。
那人一身青衫,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他手中把玩着三柄飞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夜航杀人,劫财掠人,幽冥道现在都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了?”青衫人的声音清朗,带着几分讥诮。
年轻面具人眼神一凛:“阁下是谁?敢管幽冥道的闲事?”
“闲事?”青衫人笑了,“这船上有我要保的人,怎么算闲事?”
“你要保谁?”
青衫人抬手,指向云璃:“她。”
云璃愣住了。这人……是谁?为何要保她?
两个面具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出手!钢针与刀光齐发,袭向青衫人!
青衫人不慌不忙,手腕一抖,三柄飞刀脱手而出!
飞刀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竟绕开钢针和刀锋,直取两个面具人的咽喉!
面具人大骇,急忙闪避。但飞刀如影随形,无论他们如何腾挪,始终锁定要害!
“驭刀术……你是‘千机手’谢听澜?!”年轻面具人失声惊呼。
谢听澜?!
云璃心中一震——沈墨让她去找的,正是临渊城“听雨楼”楼主谢听澜!他怎么会在这里?!
青衫人——谢听澜轻笑一声:“既然认得我,还不滚?”
两个面具人显然对谢听澜极为忌惮,犹豫片刻,忽然同时掷出数枚黑色弹丸!
弹丸落地炸开,爆出浓密的黑烟,瞬间笼罩船尾。待到黑烟散尽,两个面具人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官银和那个装了几锭银子的布袋。
王莽和虬髯大汉松了口气,但看向谢听澜的眼神依旧警惕。
谢听澜却不管他们,径直走向云璃。
他在她面前站定,斗笠下,一双清亮的眼睛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心口处停留一瞬,然后落在她脸上。
“云璃姑娘?”他问。
云璃点头:“阁下是……谢听澜谢楼主?”
“正是。”谢听澜摘掉斗笠,露出一张清俊儒雅的脸,约莫三十出头,眉眼含笑,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受人所托,前来接应。没想到来得正是时候。”
“受谁所托?”云璃问,心中已有答案。
谢听澜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玉佩——龙纹玉佩!与她怀中的那枚一模一样!
“凌殊殿下三个月前便委托于我,说若他有不测,要我务必护你周全。”谢听澜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你身上,有他最后的念想。”
云璃的眼眶瞬间红了。
凌殊……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早在三个月前,他就预感到可能会有不测,便为她铺好了后路。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枚玉佩。两枚玉佩在灯光下并排,纹路、质地、光泽,完全一致。
“这对玉佩,本是一对。”谢听澜轻声道,“殿下那枚,是他生母淑妃娘娘留给未来儿媳的。你这枚……是他请宫中巧匠仿制,一直随身携带。他说,若有一天能将真品赠你,便是此生无憾。”
云璃握紧了玉佩,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却仿佛有滚烫的温度。
他早就……早就将她放在心上了吗?
“云姑娘。”谢听澜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此地不宜久留。幽冥道的人虽然退走,但必定会卷土重来。青龙帮……”他瞥了王莽一眼,“也非善类。请随我离开。”
王莽脸色一变:“谢楼主!这女子是我们青龙帮的客人,您就这样带走,恐怕不妥吧?”
“客人?”谢听澜挑眉,“王莽,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帮主截留赈灾官银,已是死罪。如今还想用这女子向二皇子邀功?真是打得好算盘。”
王莽脸色铁青,握紧了刀柄。
谢听澜却不再理他,对云璃道:“姑娘可会水?”
云璃摇头。
“无妨。”谢听澜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的绳索,一端系在船舷上,另一端递给她,“抓紧,我带你下船。不远处有我的小船接应。”
云璃接过绳索,看向慕容雪的舱室。那位骄纵的小姐,此刻不知如何了。
“慕容小姐她……”
“吏部侍郎之女,青龙帮不敢动她。”谢听澜道,“倒是你,若留下,必死无疑。”
云璃咬了咬牙,抓紧绳索。
谢听澜揽住她的腰,低声道:“闭眼。”
两人同时翻过船舷,坠入漆黑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云璃屏住呼吸,感到谢听澜带着她迅速下潜,又很快上浮。破水而出时,她发现自己已在一艘小船上。
小船无篷,船头坐着一个戴斗笠的老船夫,正沉默地划桨。小船如离弦之箭,驶入浓雾深处,将青龙帮的货船远远抛在身后。
云璃瘫坐在船板上,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左腿伤处被冷水一激,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谢听澜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又从舱底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干净的衣物和一条毛毯。
“先换上,小心风寒。”他将包袱递给她,自己转身面向前方。
云璃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颤抖着手换上干衣,裹紧毛毯。虽然依旧寒冷,但比刚才好了许多。
小船在浓雾中穿行,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桨橹划水的声音。
“谢楼主……”云璃开口,声音嘶哑,“您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我在青龙帮的船上?”
谢听澜没有回头,声音随夜风飘来:“我在渡口镇有眼线。你一到镇上,我就知道了。本想直接接你,但发现青龙帮和幽冥道都盯上了你,便决定暗中跟随,见机行事。今夜他们动手,正是机会。”
“那……沈墨先生……”
“沈墨?”谢听澜微微侧头,“他也联系你了?”
云璃点头,将沈墨夜访、托付密信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谢听澜听完,沉默片刻,叹道:“沈墨果然还活着。殿下没看错人。”他顿了顿,“密信在你身上?”
“在。”云璃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裹的密信——幸好包裹严密,未浸水。
谢听澜接过,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收好:“此事关系重大,到了安全之处再议。”
小船继续前行。浓雾渐渐散去,露出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间偶尔闪现。
“我们要去哪儿?”云璃问。
“先去一个地方。”谢听澜道,“见一个人。然后……送你去临渊城。”
“见谁?”
谢听澜回头,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
“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