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渡口镇的灯火在秋风中明灭不定。
云璃背靠冰冷的墙壁,掌心残留着黑牌抛出的触感,心跳如擂鼓。窗外小巷里的追兵脚步声已经远去,但那种被猎犬盯上的寒意,却如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她慢慢挪到床边坐下,左腿伤处传来阵阵钝痛。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开窗、扔牌、做口型——看似简单,却已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冷汗浸湿了内衫,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沈墨……
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谋士,此刻应该正带着小厮,沿着她指示的小路,逃往镇外的龙王庙。守墓人的黑牌能否帮他渡过难关?追兵会不会折返?这些疑问如蛛网般缠绕心头。
更让她不安的是,沈墨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窗外?
巧合?还是他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和行踪?
云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沈墨是凌殊麾下第一谋士,以智计闻名,若他存心寻找,通过某些渠道得知她的去向并非不可能。但问题是,他为何要找她?是为了求助,还是另有所图?
她想起凌殊曾对沈墨的评价:“墨之心思,深如寒潭,不可测度。然其忠义,天地可鉴。”
忠义……可若他依旧忠于凌殊,为何会被镇北侯府亲卫追杀?若他已叛,又为何会向她这个可能与凌殊有关的人求助?
谜团重重。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子时三刻。渡口镇渐渐沉入深眠,只有漕河的水声和远处码头上夜工的隐约吆喝,还在夜色中流淌。
云璃不敢睡。
她将木棍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又从怀中摸出那柄短匕——这是离宫时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刃长不过三寸,却锋利异常。握紧冰冷的匕柄,她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灵识却如蛛网般张开,捕捉着房间内外的每一丝动静。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客栈楼下忽然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云璃瞬间睁眼,握紧了短匕。
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依然清晰可辨——不是客栈伙计那种随意拖沓的步子,而是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稳有力的步伐。不止一人。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上了楼梯,在二楼走廊停顿片刻,似乎在辨认方向。然后,朝着她房间的方向而来。
一步,两步,三步……
停在门外。
云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短匕横在胸前,左手握住木棍。
“嗒、嗒。”极轻的叩门声,两短一长,很有节奏。
不是官差那种粗暴的砸门,也不像寻常客人。这叩门声里,透着某种暗号般的试探。
云璃没有回应。
门外静默片刻,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压得极低:“云姑娘,在下沈墨。感谢方才援手之恩,特来归还信物。”
沈墨?!
他竟然回来了?还找到了她的房间?
云璃心头剧震,却并未立即开门。她压低声音,隔着门板问:“阁下如何证明身份?”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苦笑:“姑娘谨慎,理所应当。请听在下言:乾元殿前,殿下曾交予姑娘三物——青鳞剑穗、玄铁令牌、北境虎符。剑穗乃殿下母妃遗物,令牌可号令亲卫,虎符……本应调北境边军,如今恐已成烫手山芋。”
云璃指尖发凉。
这些细节,若非凌殊亲信,绝无可能知晓。门外之人,确是沈墨无疑。
但她依旧没有开门:“沈先生既知我身份,当知我如今处境。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为还信物,亦为……”沈墨的声音顿了顿,更低沉了几分,“为告知姑娘一事:殿下之死,另有隐情。北境军中,已有异动。姑娘南下之路,恐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云璃心头一紧。
她犹豫片刻,终于轻轻拨开门栓,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两人。前面正是那书生模样的沈墨,脸色在走廊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愈发苍白,左腿微微颤抖,显然伤势不轻。他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瘦小机灵,正警惕地左右张望。
沈墨见她开门,拱手一礼,从怀中取出那枚黑牌,双手递上:“姑娘信物,完璧归赵。”
云璃接过黑牌,触手尚有余温。她侧身:“进来说话。”
沈墨也不推辞,带着小厮闪身入内。云璃迅速关上门,重新插好门栓。
房间狭小,三人站立已显拥挤。沈墨靠在墙边,借力支撑伤腿,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那小厮连忙扶住他,眼中满是担忧。
“沈先生请坐。”云璃指了指房中唯一的椅子。
沈墨摇头:“不必。时间紧迫,在下长话短说。”他喘息片刻,继续道,“第一,姑娘今日援手,在下铭感五内。但此举已让姑娘卷入是非——追捕在下的,不仅是镇北侯府亲卫,还有……东厂的人。”
东厂?
云璃瞳孔微缩。那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务机构,权势滔天,手段酷烈。他们为何会介入镇北侯府内部之事?
“第二,”沈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殿下之死,绝非战死那般简单。乾元殿封印破碎当夜,殿下曾密令在下调查一事:关于‘幽冥道’与前朝司星监的关联,以及……当今圣上身边的某些人。”
云璃握紧了手中的黑牌:“你是说……”
“在下不敢妄言。”沈墨打断她,眼神却锐利如刀,“但殿下遇害前,已掌握某些证据,指向宫中高位之人与‘幽冥道’有染。而这些证据的下落……”他看向云璃,“殿下临终前,是否交予姑娘何物?除那三件信物外,可还有其他?”
云璃心头一震。
凌殊最后塞入她手中的,除了青鳞剑穗、令牌、虎符,还有……那枚龙纹玉佩!他一直贴身佩戴的玉佩!
她下意识地按向怀中,那里,玉佩正静静贴着心口,与那点微光一起搏动。
沈墨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道光:“果然。那枚玉佩,是殿下生母淑妃娘娘遗物,更是……开启某个秘密的钥匙。具体是何秘密,殿下未曾明言,只说过:‘若我有不测,玉佩交予云璃,她自会明白。’”
云璃感到一阵眩晕。
她不明白!凌殊从未对她说过这些!那枚玉佩,她只当是念想,何曾想过其中还藏着秘密?
“第三,”沈墨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北境军中,副将赵阔已掌控大局。此人表面忠义,实则早与二皇子一党勾结。殿下‘战死’的消息传出后,赵阔立即清洗军中异己,凡殿下旧部,或贬或杀。如今北境三十万边军,已非殿下之军。”
他喘息更重,脸色白得吓人:“在下之所以被追杀,正是因为掌握了赵阔与二皇子往来的密信,以及……殿下真正的死因证据。他们必须杀我灭口。”
小厮带着哭腔道:“先生,您的伤……”
沈墨摆摆手,继续对云璃道:“姑娘手中虎符,如今在北境已形同废铁,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玄铁令牌或许还能号令部分潜伏的亲卫,但需慎用,因为亲卫中恐有内奸。”
他每说一句,云璃的心就沉一分。
原来她怀揣的,不是护身符,而是一把把双刃剑,随时可能反噬己身。
“那……我该如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哑。
沈墨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信封已磨损,边缘有暗褐色的血迹:“此信中有赵阔与二皇子勾结的证据副本,以及在下对殿下死因的推测。原件已藏在安全之处。姑娘将此信带往江南,交予一人——临渊城‘听雨楼’楼主,谢听澜。”
“谢听澜?”
“此人是殿下故交,虽置身江湖,却通晓天下事,且……欠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沈墨将信递上,“姑娘抵达临渊城后,凭殿下玉佩,可获他信任。届时,将信件交予他,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云璃接过信,入手沉重如铁。
“沈先生不与我同往?”她问。
沈墨苦笑:“在下伤势严重,且追兵紧咬,与姑娘同行,只会拖累。今夜之后,在下将另寻他路南下,与姑娘在临渊城汇合——若在下能活着抵达的话。”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
云璃握紧密信,忽然道:“龙王庙不安全。追兵既已发现你踪迹,必会搜查镇外所有可能藏身之处。”
沈墨点头:“姑娘所言极是。所以在下冒险折返,一来还信物,二来……想向姑娘借一物。”
“何物?”
“姑娘的路引。”沈墨直视她的眼睛,“在下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混入明日南下的商队。姑娘的假路引做工精细,可仿制一份。此事风险极大,若姑娘不愿……”
“拿去吧。”云璃打断他,从怀中取出那套假身份文书,递了过去。
沈墨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
“凌殊信你,我便信你。”云璃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沈墨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他郑重接过文书,深施一礼:“姑娘大恩,沈墨此生难报。若他日有缘再见,必当结草衔环。”
他将文书交给小厮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递给云璃:“此物赠予姑娘。若遇危急,可至任何有‘青龙纹’标记的商铺求助——那是殿下早年布下的暗桩,虽不多,但关键时刻或可救命。”
云璃接过铜牌,只有拇指大小,正面刻着一条盘绕的青龙,背面是个“殊”字。
“多谢。”她将铜牌与黑牌、密信一同收好。
沈墨再次拱手:“时辰不早,在下该走了。姑娘保重,南下之路,万请小心。尤其注意青龙帮——此帮派与赵阔有勾结,渡口镇是他们的地盘。”
说完,他在小厮的搀扶下,走向房门。
就在他手触门栓的瞬间,楼下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
“官府办案!包围客栈!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是官差!去而复返!
沈墨脸色骤变,云璃也心头一紧。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
“从窗户走。”云璃压低声音,指向后窗,“外面是小巷,此时应该无人。”
沈墨点头,对小厮道:“阿吉,你先下。”
那小厮阿吉虽瘦小,动作却极灵巧。他推开窗户,探头看了看,然后翻身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楼下小巷中。
沈墨伤腿不便,云璃上前扶了他一把。两人合力,将他扶上窗台。
楼下已传来官差砸门和住客惊叫的声音。
“快走!”云璃催促。
沈墨深深看了她一眼:“姑娘,临渊城见。”
说完,他翻身跃下。云璃听到一声闷哼和落地的声响,随后是阿吉压低的声音:“先生,这边!”
她迅速关好窗户,转身环顾房间。沈墨留下的痕迹很少,但那张椅子有挪动过的位置,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血腥气。
她将椅子挪回原处,又取出怀中的香囊——那是离宫时带的,里面有些安神的草药——捏碎少许,让草药的清香掩盖血腥味。
刚做完这些,房门就被粗暴地砸响了。
“开门!官府查缉逃犯!”
云璃深吸一口气,做出刚被惊醒的模样,披上外衣,拄着木棍,慢慢走到门边,打开门。
门外站着七八个官差,为首的仍是那个冷面捕快,但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青色锦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此人身形精悍,目光如鹰,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他衣襟上,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青龙帮的人!
捕快扫了云璃一眼,冷冷道:“有人举报,逃犯沈墨潜入此客栈,藏身于二楼客房。我等要搜查每个房间。”
说罢,不等云璃回应,他身后两个官差已粗暴地推开她,闯进房间。
云璃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站稳。左腿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她咬紧牙关,脸色愈发苍白。
官差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她只有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少量银钱。床铺、衣柜、桌底、甚至脸盆架后,都被仔细检查。
青衣男子没有进屋,他站在门外,锐利的目光在云璃身上打量,又扫过房间每个角落。
“头儿,没有。”搜查的官差禀报。
捕快皱眉,看向青衣男子:“周堂主,您看……”
被称作周堂主的青衣男子迈步走进房间。他的步伐很轻,落地无声,显示着极高的轻功造诣。他在房间中央站定,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云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嗅!嗅空气中的气味!习武之人的五感远超常人,尤其是这种级别的高手,能分辨出极细微的气息差异!
周堂主睁眼,目光如电,射向窗户:“窗户开过。”
云璃心头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入夜闷热,开窗透气。”
“透气?”周堂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下望去。小巷幽深,空无一人。但他并未移开目光,而是仔细打量着窗台和墙壁。
云璃握紧了木棍,掌心渗出冷汗。
若被发现沈墨是从这里逃走的,她百口莫辩。
周堂主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指,在窗台外侧某处抹了一下,然后凑到鼻尖闻了闻。
血!
沈墨翻窗时,伤腿在窗台上蹭到了血迹!
云璃感到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
周堂主转过身,目光锁定云璃,缓缓道:“姑娘,窗台上有新鲜血迹。作何解释?”
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捕快和官差们立刻握紧了刀柄,目光森冷地盯住云璃。
云璃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对方已发现血迹,否认只会加重怀疑。承认?承认什么?承认她帮助逃犯?
电光石火间,她抬起自己的左腿,卷起裤脚,露出包扎的伤口。细布上,已有新的血渍渗出,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小女子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开窗时曾倚靠窗台,恐是那时蹭上的。”她的声音虚弱而坦然。
周堂主盯着她的伤口,又看了看窗台的位置,似乎在估算高度和角度。
捕快上前查看云璃的伤处,皱眉道:“这伤……怎么弄的?”
“旧疾复发,前日不慎摔伤。”云璃早已想好说辞,“路引上有注明,小女子患有腿疾。”
捕快看向周堂主,显然在等他决断。
周堂主沉默片刻,忽然道:“姑娘伤势不轻,可需大夫诊治?青龙帮在镇上有医馆,可请最好的大夫。”
这是试探!若她答应,便可能被控制;若她拒绝,又显得心虚。
云璃垂下眼帘,声音低柔却坚定:“多谢堂主好意。但小女子家境清寒,盘缠有限,不敢劳烦。已自行敷药,将养几日便好。”
周堂主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既如此,姑娘好生休息。今夜多有打扰。”
他转身走出房间,捕快和官差们也跟随而出。
房门关上,脚步声渐远。
云璃靠在墙上,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刻,她真以为要暴露了。周堂主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后果不堪设想。
但危机并未解除。
青龙帮已经盯上她了。那个周堂主,绝非易与之辈。
她慢慢挪到床边坐下,从怀中摸出沈墨给的铜牌。青龙纹……青龙帮……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凌殊布下的暗桩,标记为何是青龙?而青龙帮的徽记也是青龙,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
窗外传来鸡鸣声,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这一夜,惊心动魄,总算熬过去了。
但新的一天,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她需要尽快离开渡口镇。官差的盘查、青龙帮的监视、可能还在附近的追兵……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可怎么走?
水路有盘查,陆路需体力,而她腿伤严重,独自上路几乎不可能。
正思忖间,楼下传来客栈开门的声音,以及伙计打扫的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
云璃挣扎着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她需要下楼打听消息,寻找南下的机会。
刚打开房门,就听到二楼另一头传来喧哗声——是天字一号房,那个绿衣女子的房间。
“什么?船坏了?要等三天?!”绿衣女子尖利的声音响起,“我不管!我今天就要走!去给我找别的船!”
虬髯大汉的声音无奈响起:“小姐,最近南下的船只都查得严,合适的船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而且……老爷交代了,必须坐咱们自家的船,安全。”
“我不管我不管!”绿衣女子似乎摔了什么东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这破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了!你去想办法!不然我写信告诉爹,说你办事不力!”
“小姐息怒,属下这就去想办法……”
云璃心中一动。
这行人也要南下,且有自家船只,护卫森严。若能搭上他们的船……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压下。对方身份不明,护卫严谨,她一个来历不明的独身女子,如何能混入?且那绿衣女子骄纵任性,恐难相处。
她摇摇头,拄着木棍慢慢下楼。
厅堂里已有几桌客人在用早饭。柜台后的老头依旧在拨弄算盘,见她下来,抬了抬眼:“早膳在厨房。”
云璃点头,走向后厨。胖厨娘正在熬粥,见她进来,撇了撇嘴:“今儿个只有粥和咸菜,馒头昨儿个卖完了,新的还没蒸。”
“无妨。”云璃盛了一碗粥,回到厅堂角落坐下。
邻桌是两个行商,正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晚官差抓人,闹得鸡飞狗跳的。”
“可不是,说是抓什么逃犯,把客栈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人呢?影儿都没见着!”
“要我说,根本没什么逃犯,就是青龙帮借机立威。最近漕帮和青龙帮争码头,闹得厉害,官府都睁只眼闭只眼。”
“嘘!小声点!青龙帮的人耳朵灵着呢……”
云璃低头喝粥,默默听着。
看来昨晚的事已传开,但民间不知详情,只当是帮派争斗。这倒是好事,至少她的嫌疑会小些。
正吃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绿衣女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下楼梯,她今日换了身鹅黄衣裙,依旧娇艳,但脸色不善。虬髯大汉和四个护卫紧随其后,那个师爷模样的瘦小男子也在其中。
绿衣女子扫了一眼厅堂,目光在云璃身上停留一瞬——或许是因为她是厅堂里唯一的独身女子——随即厌恶地移开,对虬髯大汉道:“我就在这等,你去码头,找到船立刻回来接我。要是午时前还找不到……你知道后果。”
“属下明白。”虬髯大汉躬身应道,带着两个护卫匆匆出门。
绿衣女子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剩下两个护卫站在她身后,师爷则坐在另一桌,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
厅堂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压抑。其他客人都不自觉地放低了交谈声。
云璃加快速度喝完粥,正要起身回房,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昨晚那个周堂主。他今日换了身深青长袍,依旧佩剑,身后跟着两个青龙帮帮众。
周堂主一进门,目光就扫过全场,在云璃身上顿了顿,最终落在绿衣女子身上。
他径直走过去,拱手道:“这位可是慕容小姐?”
绿衣女子——慕容小姐抬眼,眉头微皱:“你是?”
“在下青龙帮渡口镇分堂堂主,周啸。”周堂主不卑不亢,“听闻慕容小姐的船只出了些问题,需在镇上耽搁几日。帮主特命在下前来,看是否有能效劳之处。”
慕容小姐挑眉:“青龙帮的消息倒是灵通。”
“渡口镇是青龙帮的地盘,自然要照顾客人。”周啸微微一笑,“慕容小姐若不嫌弃,青龙帮有三条货船今日南下,虽不及客船舒适,但安全无虞。小姐可乘其中一条,帮主已吩咐,腾出最好的舱室。”
慕容小姐显然心动了,但依旧端着架子:“哦?条件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帮主只想交个朋友。”周啸道,“慕容大人是吏部侍郎,日后若有需要,还望在朝中行个方便。”
原来这慕容小姐是吏部侍郎之女!难怪如此排场。
慕容小姐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既如此,便麻烦周堂主了。船何时能启程?”
“午后便可。”周啸道,“在下会派护卫护送小姐上船,一路南下,直至临渊城。”
临渊城!
云璃心头一震。他们也要去临渊城!
慕容小姐满意地点头:“好。你去安排吧。”
周啸拱手告退,临走前,目光再次扫过云璃,意味深长。
云璃低下头,心中却掀起波澜。
这是一个机会。
慕容小姐的船要去临渊城,且有青龙帮护送,安全有保障。若她能搭上这条船……
但怎么搭?她与慕容小姐素不相识,且对方身份尊贵,岂会随意带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同行?
正思忖间,慕容小姐忽然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云璃一愣,左右看看,确认对方是在叫自己,这才拄着木棍,慢慢走过去。
“慕容小姐有何吩咐?”她低声道。
慕容小姐上下打量她,眼中有一丝好奇,也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一个人?腿怎么了?”
“旧伤复发。”云璃简短回答。
“要去哪儿?”
“江南临渊城,投亲。”
慕容小姐挑眉:“巧了,我也去临渊城。”她顿了顿,忽然道,“你可会伺候人?梳头、更衣、沏茶之类的?”
云璃心头一动,面上却平静:“略懂。”
“我这次出门,丫鬟半路上病倒了,留在前面镇上养病。”慕容小姐歪着头看她,“你要是愿意,路上跟着我,帮我做些杂事。到了临渊城,我给你十两银子作酬劳。如何?”
十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是一笔巨款。
云璃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她也清楚,慕容小姐并非善心大发,而是需要一个临时丫鬟。而她,需要这个身份作掩护。
“承蒙小姐不弃,小女子愿往。”她躬身道。
慕容小姐满意地点点头:“还算识趣。你叫什么?”
“云璃。”
“云璃……名字倒是不俗。”慕容小姐摆摆手,“去收拾东西吧,午后出发。对了,你会水吗?”
云璃摇头:“不会。”
“真麻烦。”慕容小姐皱眉,“算了,上了船别乱跑就是。去吧。”
云璃施了一礼,拄着木棍慢慢上楼。
回到房间,她靠在门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机会来得突然,但她必须抓住。慕容小姐的船,是目前南下的最佳选择。只是……青龙帮周啸的态度让她不安。他为何那么爽快地提供船只?真的只是为了结交吏部侍郎?
还有,他看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自己被盯上了。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走。
她迅速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衣物、银钱、舆图、令牌、玉佩、密信、铜牌、黑牌、药包、短匕,全部贴身藏好。然后坐在床边,等待。
午时前后,虬髯大汉回来了,听说青龙帮提供了船只,先是皱眉,但在慕容小姐的坚持下,只得同意。
未时初刻,周啸亲自带人来到客栈。
“慕容小姐,船已备好,请移步码头。”
慕容小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客栈,云璃背着小小的包袱,拄着木棍跟在最后。
周啸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这位姑娘是?”
慕容小姐随口道:“我刚雇的丫鬟,路上使唤。怎么,周堂主认识?”
周啸微微一笑:“不认识,只是看姑娘腿脚不便,上船恐怕吃力。需不需要派人搀扶?”
“不必。”云璃低声道,“小女子自己可以。”
周啸不再多说,引着众人往码头走去。
渡口镇的码头比云璃想象中更大。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在岸边,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苦力们扛着货物在跳板上穿梭,号子声、吆喝声、水浪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繁忙。
青龙帮的船停在码头东侧,是三艘中等大小的货船,船身漆成深青色,船头挂着青龙旗。
周啸引着慕容小姐上了中间那艘船。船确实简陋,甲板上堆着一些货箱,但周啸所言不虚,舱室已收拾出来,虽然不大,倒也干净。
慕容小姐占了最大的那间,云璃被安排在她隔壁的小舱室,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矮柜。
“开船!”周啸在岸上下令。
船工们解开缆绳,撑篙离岸。风帆升起,货船缓缓驶离码头,进入漕河主道,顺流而下。
云璃站在船舷边,回望渡口镇。镇子在秋日阳光下渐渐远去,最终化作一道模糊的轮廓。
她终于离开了京畿之地,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但她的心,并未因此轻松。
前方,是千里水路,是未知的险途。
而她怀揣的秘密,如同怀中的玉佩,时刻提醒着她——
这条路,注定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