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正对着木章哈气,想把冻僵的手指焐暖些,就听院外传来一声踹门响。
张大山裹着老羊皮袄挤进来,眉毛上挂着冰碴,活像头刚从雪堆里钻出来的熊瞎子:杨靖!
柳树屯老李头在仓房门口跪着呐!
说他儿子干了三回活,券上只记一回,要讨个说法
火盆里的炭块地迸出火星子,烫得杨靖手背一缩。
他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棉坎肩往身上套,边系扣子边问:昨儿不是刚让各屯把券底子交上来核对?
咋今儿就闹上了?谁知道!张大山跺着脚,鞋底的雪块掉在地上摔成碎渣,那老头裹着条破棉被,说再不给个准信儿,就跪到灯台会散场!
等杨靖跑到仓房时,雪地上确实蜷着个佝偻的身影。
老李头的灰布裤腿结着冰壳子,膝盖下的雪被跪出两个深窝,怀里紧抱着几张油印的连心券复印件。
见杨靖过来,他颤巍巍举起一张编号047的券,手指抖得像筛糠:我家柱子上月送了三回柴到高家,王同志亲眼记的!
可这券上......他翻到背面,手印纹呢?
没这红戳子,谁知道是不是平安屯自己印的废纸!
王念慈从仓房里挤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本账本。
她额角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柜顶翻记录:李叔,那日我去高家送药,半道上炭笔断了......她声音越说越小,低头翻到账本某一页,指节捏得发白,您看,柱子的名字在这儿,12月7日送柴两捆,12月10日送炭三十斤,12月15日......
光看账本顶啥用?人群里突然冒出个尖嗓子。
杨靖抬头,见是孙家屯的二驴子,正扒着仓房窗户往里瞅,上回我帮老周家修井,这券上写的修井半日,可到底算几分?
你们平安屯说一不二,我们外屯的咋知道吃没吃亏?
话音刚落,后边的人跟着起哄。
有举着券问这米票咋换粮的,有喊凭啥你们的印比我们的大的,雪地上的脚印越踩越乱,活像群被捅了窝的马蜂。
刘会计急得直搓手,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拿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拨得山响:杨同志,要不先把灯台会改期?
这、这......
改啥期?杨靖突然提高嗓门。
他扒开人群站到仓房台阶上,棉坎肩被风掀得猎猎作响,要改的是规矩!他转头冲王念慈喊:把油印机搬出来!又对刘会计说:拿笔墨来!
王念慈眼睛一亮,转身冲进屋。
不一会儿,吱呀呀的油印机声混着雪粒响起来。
杨靖接过刘会计递来的毛笔,在刚印好的连心券核查清单上画了四道竖线:从今儿起,每张券都得按这四栏公示——编号、事由、记事人、手印纹!他把清单往墙上一贴,有异议的,当面指!
要是我们漏了记,补券!
要是有人瞎搅和......他扫了眼人群,突然笑起来,张大山叔的土账本在这儿呢,他记的可都是在粪场井台拉着人问的,要对不对?
张大山原本靠在墙角抽旱烟,被点了名猛咳嗽两声。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抖出半本磨得发亮的旧本子,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大山杂记。
本子摊开,密密麻麻记着二十多条:12月3日,柳树屯柱子帮高家挑水两担12月8日,孙家屯二驴子修井半日12月12日,平安屯王念慈送药到李家洼......他把本子往桌上一拍,烟锅子敲得桌板响:我记这些,本是怕你们平安屯搞特权!
可今儿看......他耳尖突然红了,倒成了给你们作证的!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
刘会计眼睛发亮,抓过本子就喊:来俩识字的!
一条一条对!两小时后,仓房里的炭火烧了三轮,比对结果贴在核查清单旁:三条漏记,两条是王念慈赶夜路记错了屯名,一条是刘会计算工分时把写成了。
老李头早被王念慈扶进仓房烤火,手里攥着新补的三张券,印着鲜红的章:杨同志,我这老脑筋......他抹了把脸,柱子昨儿还说,这券比工分票实在,能换盐换针线......
实在不实在,得看大伙儿咋使。李家洼支书不知啥时候来了,拄着根枣木拐杖站在灯台下。
他抖开怀里的牛皮卷,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字:我们屯不印券,可每晚围炉听记事人念一遍,谁干了啥,全屯都有数。
杨靖的连心券要成,得加条——记事须公示,异议可复议
杨靖冲他拱了拱手:支书说得对!他转头对王念慈说:新一批券加印小字条款,每屯再配块公示板,用炭笔日更!王念慈应了,低头在草样上唰唰写着,发梢扫过杨靖手背,带起阵暖香。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时,天已经擦黑。
杨靖踩着梯子爬上灯台,把老李头那张争议券贴在木匣内壁。
他摸出炭笔,在旁边添了行字:错可改,信难建。刚要合匣,身后传来脚步声。
王念慈抱着一摞新印的券,发顶落着细雪:我改了编号,前十位是屯名缩写,柳001孙002......谁也冒充不了。
杨靖接过券,火光下,每张都多盖了枚新章——脚印图案里,多了半朵雪花。
他忽然笑:你这是要把雪也刻进印里?不然呢?王念慈指尖拂过券角,雪能盖住脚印,也能让脚印更清楚。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灯台,木匣里的牛皮志被吹得翻页,停在那页。
杨靖望着远处的雪野,忽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抬头看天,原本清亮的星子不知何时被灰云遮住,风里裹着股子潮意——像要下大雪的架势。
明儿得让张大山叔去查查各屯的柴垛。他嘀咕着跳下梯子,王念慈已经把新券收进布包,对了,你闻见没?她吸了吸鼻子,风里有股子甜丝丝的味儿,像要......
要变天。杨靖替她说完。
他裹紧坎肩往家走,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倒比前几日深了几分。
远处传来牛铃铛的轻响,是张大山又去巡屯了。
杨靖望着那串铃声消失在雪幕里,忽然想起系统商城新到的防冻膏——得赶紧兑两盒,给守夜的人抹手。
他正想着,头顶地落了片雪。
比先前的都大,化在脸上凉丝丝的。
杨靖抬头,灰云正像泼翻的墨汁,从北边漫过来。
他加快脚步,靴底踩碎的雪粒发出声,混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这雪,怕是要下得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