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悦是被阳光晃醒的。
不是那种刺眼的、逼人睁眼的亮,而是斜斜地从窗棂间爬进来,落在她眼皮上,暖烘烘的。
她手指头下意识往肚子上蹭了蹭,原本鼓起的地方如今已平坦,可指尖还是记得从前鼓起来的样子。再往下一点,衣料底下有道疤,细细的一条,不疼了,但每回摸到,脑子里就会蹦出一碗泼翻的药、一张哭丧的脸。
但现在没人哭。
秦淮坐在案前,文书摊了一半,笔尖顿住,听见她翻身的动静,抬了下眼。
“醒了?”他问。
“嗯。”她撑起身子,靠在引枕上,“你还没走?”
“折子没批完。”他说着,笔又落下去两行,才合上本子,“边关急报,说北境雪线提前封山,粮道要改。”
“哦。”她点点头,“那改呗,反正也不是咱家的事。”
他低笑一声:“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操心。”
“我操心啥?”她歪头看他,“你不是在这儿坐着吗?孩子也睡得香,连炸毛球都滚不动了。”
话音刚落,角落软垫上秦悦哼唧两声,小手一扬,把盖在身上的薄毯踢飞。乳娘赶紧上前捡,她倒扭过头去咯咯笑,嘴里还叼着半块枣泥酥。
秦安坐在矮凳上看书,听见妹妹闹腾,皱了皱眉,翻页的动作重了些。
“这孩子。”沈悦轻声说,“跟我小时候一样,看书看得入魔。”
“你小时候?”秦淮挑眉,“听说你五岁就能背《女则》,七岁管厨房采买账。”
“那是我妈逼的。”她撇嘴,“我要是能选,五岁就该躺着吃酥饼。”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话说得真对。
从前她在左相府,人人都说她懒、贪吃、不争气,结果呢?她躲过了嫡母算计、逃开了侯府联姻、避开了毒宴夺权,最后躺进了王府当王妃,连孩子都生了一对。
别人拼死拼活争不来的东西,她闭着眼就拿到了。
“你说……”她忽然开口,声音轻了点,“我是不是太幸运了?”
他笔一顿。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这种问题。前些日子墨情给她换安胎香时,她盯着那缕烟发呆,也这么嘀咕过一句:“这日子,不像真的。”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前世她被人害得吐血断气,临死前还在想嫁妆有没有保住、丫鬟有没有跑掉。这辈子呢?诗画替她追回三万两银子,知意挖出顾言洲私通敌国的铁证,书诗把王府后宅治得连只耗子都不敢乱窜,墨情甚至考了稳婆执照,说要亲手接生。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点头就行。
“你不信?”他放下笔,走过来坐下。
“我不是不信。”她望着他,“我是怕哪天一睁眼,又回到那个夜里——他们说我偷汉子,要把我沉塘。”
“那你现在睁开眼看看。”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跳声一样吗?”
她愣了下,侧耳贴过去。
咚、咚、咚。
沉稳有力,不像梦里那种隔着水泡的闷响。
屋里还有别的声音:秦安翻书页的脆响,秦悦啃酥饼的吧唧嘴,乳娘低声哄人的调子,外头书诗指挥仆妇收夏衣、挂冬帘的吩咐,一句接一句,清清楚楚。
“听见了吗?”他问。
“听见了。”她慢慢坐直,“我现在才知道,‘躺赢’不是什么都不干,是有人替我扛着风雨,我才敢安心睡觉。”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她顺势靠着他肩膀,下巴蹭了蹭他肩头布料,闻到一点墨味混着松香,还有他袖口沾的一丝奶腥——那是早上抱秦悦留下的。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她忽然说。
“什么?”
“怕你们哪天累了。”她声音更低了,“怕诗画不想查账了,知意懒得打听消息了,墨情觉得我不值得救了,书诗嫌王府太麻烦……然后我就又变成一个人。”
“所以你就一直不说谢谢?”他低头看她。
“我说了。”她摇头,“我天天都在说。我吃她们做的点心,穿她们挑的衣裳,睡她们铺的床,连孩子尿布都是她们换的——这还不够吗?”
“够。”他轻声说,“她们也知道。”
他知道那些丫头为什么死心塌地。
诗画曾是他母妃陪房,亲眼见过先王妃如何被妾室陷害致死;知意老家遭灾,全家饿死,是沈悦把她赎出来;墨情原是医官之女,父亲因错诊被贬,她沦落为奴;书诗更是从小跟着沈悦,挨过嫡母杖责,喝过冷粥过冬。
她们不是忠于身份,是忠于这个人。
“你不用谢。”他说,“你只要继续躺着就行。”
“那万一哪天我不想躺了呢?”她眯眼笑。
“那就坐。”他答得干脆,“坐累了,我抱着你。”
她笑出声,正要说话,秦安忽然抬头。
“父王。”
“嗯?”
“这本书我看完了。”他把册子合上,捧过来,“能再拿一本吗?”
“去书房自己挑。”秦淮说,“别拿兵法类的,先看《童蒙须知》。”
“可我想学排阵。”他皱眉,“刚才池子里的鱼排成一行,我就知道那是雁形阵。”
“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将军?”沈悦逗他。
“我不是。”他挺胸,“我是哥哥,要保护妹妹。”
这时秦悦爬过来,抱住他小腿,仰头喊:“哥!我也要看书!”
“你看不懂。”他低头,“字都认不全。”
“我能!”她拍地,“我会念‘躺躺’!”
两人顿时笑倒。
沈悦指着女儿:“你小名叫‘悦悦’,不是‘躺躺’!”
“可你跟父王说要叫躺躺!”她理直气壮,“我听见啦!”
秦淮轻咳两声,转过脸去。
“你还好意思躲?”她推他一下,“当初是谁说‘这名字俗’,结果半夜偷偷写在祈福签上挂庙里的?”
他不承认:“我没写。”
“你写了。”她盯着他,“你还求菩萨保佑我们一家四口——哦不对,是一家五口——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耳根有点红。
她看着他这个样子,忽然觉得心口软得不行。
这个人啊,表面冷冰冰,其实比谁都怕失去。
“你说……”她靠回他肩上,“咱们以后就这样过下去,行不行?”
“不行。”他说。
她一愣。
“得一家六口。”他补充,“明年再添一个。”
她瞪大眼:“你还来劲了?”
“你不想要?”他反问。
“我要是不想躺了呢?”她扬眉。
“那就我躺。”他看着她,“你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