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如同瘟疫,一旦找到合适的温床,便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蔓延。陈石头手下人巧妙散布的关于“艾能奇大军残暴,破城后鸡犬不留”的流言,在汉中矿区与周边村镇本就惶惶不安的人心中,迅速发酵成了具体而恐怖的想象。
最先开始行动的,并非普通矿工,而是几个与陈石头手下有过接触、胆子大又有些门路的小矿头。他们趁着夜色,带着家人和积攒的一点细软,沿着平日偷运矿石的隐秘小道向北潜逃。他们的消失,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第二天,更多矿工发现管事的不见了,本就低迷的劳作彻底停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西贼要来了,跑啊!”,人群轰然四散,矿区内只剩下狼藉的工具和空荡荡的窝棚。这股逃亡潮很快波及到临近的几个伐木场和依靠矿区谋生的小集市,人们拖家带口,赶着瘦骨嶙峋的牲口,仓皇涌入北面或东面的山道。
与此同时,汉中城内,那些在底层官吏和市井小民中流传的“北山有桃源,可避兵灾”的模糊传闻,在日益严峻的围城压力下,开始显露出意想不到的力量。起初只是几个与文书办交好、对赵光远彻底失望的落魄书吏或小商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变卖家当,扮作逃荒的百姓,试图向北寻找那条或许存在的生路。
胡瞎子在汉中城内的暗线,谨慎地引导着这些最早的信徒。他们并不直接指明方向,只是在茶馆酒肆的闲谈中,或在帮人捎带口信时,“无意”提及北面某条山道最近似乎有人走过,或是某个山谷曾有猎户见到过炊烟。这种若有若无的指引,反而更增加了传闻的神秘感和可信度。
很快,这种隐秘的流动被城门口那些收钱收到手软的兵痞察觉了。起初他们只是觉得出城的人比往常多些,油水更足,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某个兵头偶然从一个逃出城的富商仆役口中逼问出“北山避难”的说法时,事情开始变味。
这兵头贪心又愚蠢,他觉得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便扣下了那仆役,私下里派人去北面山道口设卡,想敲诈一笔“买路财”。然而,他派出的人刚出城不到十里,就在一处荒僻山坳里被几支不知从何处射出的弩箭放倒,尸体被扔进了深沟,连个响动都没传回城里。
动手的是陈石头留下的一个监视小组。他们接到了胡瞎子的紧急指令:任何试图追踪、拦截北逃线路的官方或非官方人员,一律无声清除,绝不能让赵光远或贺珍意识到这条通道的存在和背后的组织性。
这场小小的、无人知晓的伏击,暂时掐断了城内兵痞伸出的触角,却也带来了新的风险——失踪的兵丁迟早会引起怀疑。
汉中城守府内,赵光远与贺珍的争吵已经公开化。艾能奇的前锋哨骑已出现在汉中城西二十里外,小规模冲突发生数次,守军一触即溃,更证实了流言的可怕。
“贺珍!都是你!若不是你克扣军饷,私吞矿利,军心何至于此!西贼尚未攻城,逃卒已逾数百!”赵光远拍着桌子,脸色铁青。
贺珍毫不相让,反唇相讥:“赵总兵倒是清廉!城内粮仓老鼠都比兵丁吃得饱!如今大敌当前,不思退敌之策,倒来追究这些?我看你是想学那帮泥腿子,收拾细软跑路吧!”
两人互相攻讦,却谁也不敢提那个最敏感的话题——战,还是走?战,没信心;走,舍不得搜刮来的财富,也怕对方背后捅刀子。更让他们心烦意乱的是,城内除了逃兵和百姓北逃的传闻,竟开始出现一些写在大街墙壁或塞入门缝的匿名揭帖,内容直指他们贪墨军饷、纵兵劫掠、畏敌如虎,并隐晦地暗示“天怒人怨,自有英雄保境安民”。
“查!给老子查!是谁在妖言惑众!抓到一个,剥皮实草!”赵光远暴跳如雷,却只换来手下人敷衍的应承。人心散了,这令也就不好使了。
就在汉中城一片混乱、艾能奇大军稳步推进、藏兵谷的触手在暗处忙碌时,一个谁也没预料到的“小火星”,在汉中西北那片已被恐慌遗弃的矿区附近,猝然迸发。
一小股约五六十人、装备杂乱却神情凶狠的武装分子,突然出现在矿脉边缘的一个废弃矿洞里。他们并非艾能奇的部队,也不是赵光远或贺珍的兵,而是一伙被西军东进吓破了胆、从更西边流窜过来的本地土匪,头目外号“穿山甲”。他们本想进山躲藏,却意外发现了这个似乎刚被废弃不久、还遗留着一些工具和少量粗矿石的矿洞。
“穿山甲”本是矿匪出身,一眼就看出这矿脉有油水。他贼心不死,想着趁乱捞一把,便派手下在附近搜寻,看有没有躲藏的矿工或遗落的财物。这一搜,竟撞上了陈石头留在此地、正准备向更深山处转移的一个三人监视小组。
双方在一条狭窄的矿坑岔道里骤然遭遇。土匪人多势众,藏兵谷的探子虽只有三人,却都是精选的好手,装备了军弩和短铳。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交火在黑暗的坑道中爆发,弩箭和铳声回荡。探子们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精良的武器,击毙了七八名土匪,但其中一人也被土匪的乱箭射中大腿,无法快速移动。
“穿山甲”听到铳声,又惊又怒,意识到对方不是普通逃难百姓,反而激起了凶性:“妈的,还有硬茬子?兄弟们,围上去!抓活的,问清楚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受伤的探子被同伴拖着后撤,情况危急。更麻烦的是,这场意外的交火和铳声,在寂静的山谷中传得很远,极有可能已经惊动了附近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甚至……正在向这个方向扫荡的艾能奇偏师。
陈石头接到紧急求援的烟火信号时,心猛地一沉。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是冒险救援同伴,还是按照预案,彻底放弃这个区域,全员紧急撤回?
汉中这潭浑水,因为各方的角力与意外,正变得越来越浑浊,也越来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