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的烛火“噼啪”爆着花,油痕在烛台积成凝固的琥珀。
案上羊皮舆图被夜风掀得微卷,北境山川的墨线被风沙磨得发虚,关隘处圈着的红点是新标上去的妖兽巢穴,边角沾着的沙砾一捻就碎——
那是宁无尘刚从城外戈壁带回来的,混着夜露凝在舆图边缘,潮得发沉。
玄铁战甲穿在宁无尘身上,甲片缝隙嵌着沙砾,狼头徽记在烛光下泛着冷铁光,鬓角的寒霜触之即化,留下的细水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甲胄上“嗒”地一声。
他指尖摩挲着绢册,指腹碾过修补的麻线——
那是山麻搓的,比册页颜色深些,牢牢缀住“镇怨”篇的缺口,泛黄的纸页被桐油浸过,摸起来带着温润的硬,不像寻常古册那般脆得一折就破。
朱砂符文在烛火下动,像困在纸里的流萤,浩然之气顺着指缝往外渗,冲得帐内残存的一丝邪祟腥气节节败退。
军营的乱象早刻在他心里。
前几日李栓偷灵石被鞭打的血痕,张黑脸判赵铁山流放时的冷脸,甲乙等兄弟在妖兽谷差点同归于尽的疯劲——
起初只当是重建期人心浮动,直到他用灵力探进军饷灵石的裂隙,触到那丝钻心的黑气;
直到指尖抚过律令石碑,摸到石缝里缠人的咒文波动,才知是怨魂作妖。
那林资诚的魂,被人用邪阵喂得凶了,专挑护国军的软肋下嘴,比当年的贪腐恶徒更狠——
不抢粮,不夺饷,就盼着这支刚站起来的军队,从根上烂成泥。
“云许,坐。”
宁无尘抬眼时,帐帘正被掀开,冷风裹着雪粒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陆云许的银白都统甲沾着操练场的黄土,草屑卡在甲片缝隙里,是西坡的狗尾巴草——
他刚从那儿安抚完闹情绪的新兵。
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指节磨出的茧子裂了口,渗着血丝,可脊背挺得笔直,像宁无尘当年守城门时那样,半点不弯。
陆云许在案侧坐下,甲胄蹭过木凳发出“吱呀”声。
目光扫过绢册时,指尖猛地顿住——
那股浩然之气像春日融雪,顺着视线漫过来,把连日来积在心底的烦躁冲得干干净净。
“元帅,这是?”
他往前倾了倾身,鼻尖萦绕着松烟墨的淡香,和军营里那股勾人贪念的腥气截然相反。
“《伏羲驱魔术》。”
宁无尘把绢册推过去,指尖划过“镇怨”篇的补线。
“二十年前在终南山西麓的破观捡的,屋顶漏雨,我用桐油浸了三遍才保住。册里的符文,我啃了二十年,也只参透七成。”
他点在中央那道朱砂符文上,符文形如太极,八卦纹路嵌在其中,红光在烛火下跳了跳。
“林资诚的魂被养歪了,成了‘贪嗔之傀’——军饷的黑气是它的‘贪欲种’,石碑的咒文是它的‘戾气丝’,士兵反目是它幻化挑拨。它不要杀人,要这护国军自己散架。”
陆云许的手猛地攥紧,绢册的麻线硌得掌心发疼,像被人当头浇了盆热水,之前所有的疑惑全通了——
李栓偷灵石时的眼神,张黑脸判案时的偏执,甲士兵红着眼吼“你说我没本事”的模样,全是那邪祟搞的鬼。
他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浩然之气顺着指缝钻进来,暖得四肢百骸都松快了,连日的疲惫像退潮似的往下落。
“元帅,我去斩了它!”
他抬头时,眼底的光比烛火还亮。
“急什么。”
宁无尘摇头,眼神沉得像北境的寒潭。
“它背后的势力,能布下养傀的邪阵,绝不是省油的灯。这册子里的净化之法,你先学会,把军营的邪气稳住——别再让士兵因贪念斗殴,别再让执法官乱判案子,守住军心才是根本。至于破邪阵的法子,八成也藏在这册里。”
他身体前倾,掌心按在陆云许的战甲上,老茧蹭过冰冷的甲片,带着安稳人心的温度:
“我今年五十六了,当年守西境时受的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你不一样,九色元婴的底子,弑师枪的正气,还有这颗装着北凉的真心——北境的担子,该交到你手上了。”
陆云许握着绢册的指节泛白,纸页被攥得发皱。
他想起刚入营时,被老兵欺负;
想起第一次上战场;
现在这册重逾千斤的绢册,是信任,是托付,更是北境百姓的盼头。
“我……怕学不会,怕辜负您。”
他声音发紧,喉结滚了滚。
“我当年第一次看这册,把朱砂当胭脂抹,闹了好大的笑话。”
宁无尘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驱邪不靠技法,靠本心。那邪祟吃贪嗔,你守住清明,它就伤不了你。这册子里的符文再玄,也抵不过你心里的光。”
他起身走到帐外,营中灯火忽明忽暗,像风中的草芥。
“北境的清明,不是砍几颗脑袋就成的。现在邪祟来考咱们了,你得接住。”
陆云许猛地起身,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握紧绢册,浩然之气顺着手臂往上涌,暖得眼眶发热。
“请元帅放心!”
他躬身时,脊背弯成笔直的弧线,声音震得烛火晃了晃。
“我定守住军心,斩了那邪祟,不让北境的清明火灭了!”
烛火映着他年轻的脸,睫毛上沾着细碎的火光,绢册的红光透过指缝渗出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符文的影子。
宁无尘望着他,眼底的欣慰像酿了多年的酒——
他递出去的不是一本古册,是驱邪的刃,是北境的魂,是北凉将士代代相传的清明志。
帐外的风还在刮,可那点握在少年手里的光,却比任何灯火都亮,足以穿透这漫天的邪祟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