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叹息,极轻,极淡。
在菜市口这片被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咒骂彻底淹没的,狂热的海洋里,它本该连一朵小小的浪花都翻不起来。
可它偏偏就那么清晰地,如同穿透了无数层厚重幕布的银针,精准地,扎进了林羽的耳中。
这声音里,没有对死者的恐惧,没有对官府的赞颂,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近乎于艺术品被损毁时的,浓浓的惋桑与不舍。
有趣。
林羽将手中那根光秃秃的竹签随手一扔,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第一次在这场闹剧里,真正地聚焦。
她的视线,顺着那声叹息传来的方向,缓缓扫了过去。
人群依旧在狂欢。
百姓们将手中的烂菜叶和石子,奋力地投向刑场中央那几具尚在抽搐的无头尸身,仿佛要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积压了数月的恐惧。
林羽的视线,穿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越过无数双挥舞在半空中的手臂。
最终定格在了人群边缘,一处被数名精悍护卫,刻意隔开的空地之上。
那里,站着一名年轻的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穿一袭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袍角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佩,一看便知出身非富即贵。
他面如冠玉,身形挺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与周遭这片喧嚣、肮脏、充满了汗臭与尘土味道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内力有成的高手。他们组成了一道无形的人墙,将自家公子与那些狂热的百姓,完美地隔绝开来,自成一方小小的,安静的天地。
可这位公子此刻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是否会被人群冲撞到。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刑场之上。
不是看那些倒在血泊里的无头尸体。
而是看那几颗滚落在尘埃里,沾满了血污与泥土的,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的脸上,没有寻常人该有的快意,也没有胆小者会有的恐惧。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糅合了欣赏、痛心与遗憾的奇异神态。
那不是悲伤,也不是同情。
更像是一名顶级的玉匠,在惋惜一块举世难寻的绝世美玉,却被人用最粗暴的大锤,活生生砸成了齑粉。
又像是一名嗜书如命的鸿儒,眼睁睁看着一本前朝孤本,被无知村夫付之一炬。
就是这种感觉。
林羽看懂了。
然后,她的视线,从那公子的脸上,轻轻滑落,停在了他身侧。
那名富家公子的身后,还安静地侍立着一名年纪相仿的亲随。
那名亲随同样年轻,穿着一身合体的青色仆役短衫,长相极为清秀,眉眼之间甚至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女气,皮肤白皙得不像话。
他只是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仿佛对眼前这血腥的场面,没有半分感觉。
可当林羽看到这名亲随的瞬间。
她心中那最后一点小小的困惑,也随之烟消云散。
瞬间,一切都通了。
采花贼人,以男子之身,伪装成女子,其容貌身段,比真正的女子还要娇媚。
眼前这位富家公子,不为伏法而快,却为“皮囊”被毁而惜。
而他身边又恰好带着一个如此清秀,甚至可以说是比女子还美丽的贴身亲随。
原来如此。
林羽心中了然。
世间风雅,竟还有此一道。
她大概明白了这位公子哥惋惜的是什么了。
不是惋惜那几个采花贼的性命,而是惋惜他们那副经过千锤百炼,足以以假乱真的“好皮囊”,就这么被鬼头刀给砍了。
对于他这种有特殊癖好的人来说,这几个贼人,或许在某种意义上,算是难得一见的“同道中人”,是真正将“伪娘”这门艺术,玩到了极致的“大师”。
如今“大师”被斩,他自然会有一种“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痛惜之感。
想通了这一层,林羽便再无半分兴趣。
凡尘俗世的这点桃色秘闻,对她而言,连当做下酒菜的资格都没有。
她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那名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满心惋惜的富家公子。
热闹看完了,瓜也吃完了。
该回去了。
她转身,逆着那依旧在狂欢沸腾的人潮,向着来时的巷子深处,不紧不慢地挤了过去。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瞬间离她远去。
她的身影,很快便被涌动的人群所淹没,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大海。
无人注意到她的到来,也无人察觉到她的离去。
菜市口之上,血腥气与狂热的欢呼声,依旧在灼热的阳光下,持续发酵。
往生堂。
林羽回到自己那间清冷的小院,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她先是去后院,看了一眼那头正在悠闲吃草的小青驴,给它添了些清水。
然后便回到堂屋,给自己沏了一壶清茶。
她坐回到那张熟悉的柜台后面,从下面那堆积如山的话本里,随手抽出了一本。
《魔教圣女的贴身仙医》。
嗯,看书名,应该是个不错的睡前读物。
她翻开书页,就着袅袅的茶香,再次进入了自己最喜欢的,混吃等死的咸鱼状态。
至于菜市口那个有特殊癖好的富家公子,和他那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亲随。
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毕竟,别人的xp,与她何干?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休完自己这二十九年的带薪长假。
仅此而已。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
有些麻烦,并不会因为你的不理会,就自行消失。
恰恰相反。
你越是想躲清静,麻烦,就越是喜欢主动找上门来。
黄昏时分。
就在林羽看得昏昏欲睡,准备关门打烊之际。
“叮铃铃——”
挂在店铺屋檐下的那串镇宅铃,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又清脆的声响。
有客人上门了。
而且,来者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寻常人所没有的官家煞气。
林羽抬起头,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店门外,光线一暗。
两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将午后温暖的阳光,隔绝在外。
为首的一人,林羽有些印象。
正是昨日在菜市口,亲手将采花贼案的卷宗画上句号的江宁府总捕头,王凯。
只是今日的他,并未穿那身代表着六扇门威严的黑色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便装,少了几分官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江湖人的干练。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的捕快,林羽也认得,正是前几日领着捕快们,在云裳绣坊大杀四方的那个。
此刻,那年轻捕快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看起来沉甸甸的精致礼盒。
麻烦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