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氏的覆灭与康姨母的被囚,如同两场席卷过后逐渐平息的暴风雨,涤荡了宁国府内外的阴霾与污浊。然而,一些被这场风暴边缘卷起的尘埃,仍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遵循着自身的轨迹,悄然落定。朱曼娘,这个曾在顾廷烨生命中掀起过不小波澜,又因其自身的贪婪与偏执而被无情抛弃的女人,便是这样一粒尘埃。
自那日她如同疯妇般在宁国府门前哭闹,被顾廷烨以雷霆手段处置,勒令永不得近京畿后,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零在茫茫人海之中。顾廷烨虽未取她性命,但那道驱逐的命令,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其所有暗中接济渠道的彻底斩断,已等同于将她推向了绝路。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颜色鲜亮、能唱一曲婉转戏文,引得侯府公子另眼相看的女子。多年的颠沛流离,内心的煎熬算计,以及希望的次次破灭,早已耗尽了她的青春与心力。她携带着身边仅剩的、一点当初从顾廷烨那里抠搜来的细软,惶惶如丧家之犬,离开了京城这片她曾梦想着扎根攀附的富贵之地。
起初,她还试图重操旧业,或是寻个偏僻的戏班子落脚,或是凭几分残存的颜色,找个肯收容她的“依靠”。然而,她年纪已长,神色间又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疯癫,唱腔失了当年的圆润,身段也不复往日轻盈,更兼之顾廷烨虽未明言,但其麾下势力若有若无的警告,使得那些稍稍正经些的场所,都不敢收留这个来历不明、似乎还带着麻烦的女人。
她只能一路向南,漫无目的地流浪。身上的钱财很快耗尽,华美的衣衫变得褴褛肮脏,精致的首饰也一件件典当换成了勉强果腹的粗劣食物。她住过最破败的野店,蜷缩过冰冷的桥洞,与野狗争过食。身体的困顿尚在其次,最折磨她的,是那日益滋长、最终彻底吞噬了她理智的执念。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她会咬牙切齿地咒骂顾廷烨的薄情寡义,咒骂盛明兰的狐媚霸道,咒骂这世道的不公,让她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落得如此下场。她一遍遍回忆着在侯府那段短暂却风光的日子,回忆着顾廷烨曾对她有过的些许温存,将这些片段在脑海中反复咀嚼、放大,编织成一个顾廷烨对她情深似海、却被奸人所害不得不分离的虚假幻梦。
而更多的时候,她是糊涂的,是疯癫的。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痴痴地笑,喃喃自语:“侯爷……侯爷您来看曼娘了?曼娘就知道,您心里是有我的……”她会突然抓住路人的衣袖,急切地追问:“你看见侯爷了吗?就是宁国公顾侯!他说要接我回府的!”引来旁人的鄙夷与驱赶。她甚至会在荒郊野岭,用那早已嘶哑不堪的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当年最得顾廷烨青眼的那出戏,唱得荒腔走板,如同鬼魅夜哭。
她的世界,早已脱离了现实,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与“侯爷”相关的执念迷障之中。顾廷烨,这三个字,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成了催她速死的致命毒药。
这一日,她流浪到了京南数百里外的一处小镇。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不堪。她已两日未曾进食,腹中饥火灼烧,身上单薄的破衣被冷雨浸透,紧贴着枯瘦的身躯,冻得她瑟瑟发抖,嘴唇乌紫。头脑更是昏沉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无数光怪陆离的幻影在眼前飞舞。
她仿佛看见了雕梁画栋的侯府,看见了锦衣华服的顾廷烨正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转眼间,又变成了盛明兰那张冷漠的脸,指挥着如狼似虎的仆妇将她拖走;耳边似乎回荡着儿子昌哥儿微弱的哭声,又夹杂着女儿蓉姐儿惊恐的叫喊……
“侯爷……侯爷……救我……曼娘好冷……好饿……”她蜷缩在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桥洞下,抱着双臂,神志不清地呓语着。桥下是连日雨水涨起的浑浊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带着初春刺骨的寒意。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桥洞的另一头,顾廷烨的身影若隐若现,正背对着她,仿佛要离去。
“侯爷!别走!别丢下曼娘!”她心中大急,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朝着那幻影扑去。
她眼中只有那个虚幻的影子,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淤泥。一步踏出,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伴随着“噗通”一声沉重的落水声,打破了这雨幕下的寂静。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她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她本能地挣扎了几下,挥舞着双臂,浑浊的河水灌入她的喉咙,呛得她无法呼吸。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她涣散的瞳孔中,似乎又映出了那个挺拔尊贵的身影。她张了张嘴,最终吐出的,依旧是那纠缠了她一生、至死方休的执念:
“侯……爷……”
声音微弱,如同叹息,随即消散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
她的身体停止了挣扎,如同一段枯木,在浑浊的河水中沉浮了几下,最终被一个湍急的漩涡卷着,缓缓沉入了河底。破烂的衣衫如同水草般散开,花白的头发在暗流中飘荡。
雨,依旧在下着,冷冷地打在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很快便将方才那微不足道的动静抹去。石桥依旧沉默地矗立,河水依旧奔流不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数日后,有在河边浣衣的妇人,隐约闻到下游河滩处传来腐臭,唤来自家男人查看,才发现了那具已被河水泡得肿胀变形、面目全非的女尸。报了官,忤作验看,也只说是无名流浪疯妇,失足落水而亡,记录在案,便草草卷了席子,寻了处乱葬岗埋了了事。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谁,有过怎样的过往,心中藏着怎样偏执疯狂的梦。她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湮灭。她的一生,始于妄念,终于癫狂,所有的算计与挣扎,都在这一刻,随着那一声未尽呼唤,沉入了冰冷的河底,化为乌有。
消息几经周折,最终还是作为一则无关紧要的坊间杂闻,传回了宁国府。顾廷烨听闻后,沉默了片刻,面上无悲无喜,只淡淡吩咐了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对他而言,朱曼娘这个名字,早已是遥远的过去,一个错误的印记。她的生死,已激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这段始于欺骗、终于疯狂的孽缘,至此,才算真正画上了一个彻底终结的句点。
旧日的恩怨,又了一桩。命运的齿轮,在无情碾压过后,继续向前,不再为任何尘埃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