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独自一人前去了天衡山,他带着那本笔记,找到了申鹤口中所说的墓园。
申鹤所指的墓园,坐落在东麓一片向阳的坡地上。
远看时,规整的墓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周围松柏苍翠,竟显出几分意外的宁静与整洁。
一座每日都有人打理的墓园,至少易天是那么认为的。
墓园内很整洁,如果不是有人每日打扫,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
石碑上的刻纹也崭新,易天感受到了仙家的力量,想必是甘雨和申鹤的手笔,她们用这种办法,对抗时间对记忆的磨损。
说起来...
时间,真是这世间最最锋利的刀。
它轻易便能将一个人的模样,雕刻成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样子。
记忆中那位总是温柔可靠、如邻家姐姐般包容一切的甘雨,再见他时,却流露出宛如迷途孩童终于归家般的依赖与脆弱。
而那个曾经不通世事、需要人时时引导的申鹤,如今却成了不卜庐的掌事人,眉宇间沉淀着看透世情的平静,沉稳得令人心头发涩。
易天深吸一口气,终于抬步,走进了这片宁静令人窒息的安眠之地。
里面的墓碑,比他远观时感觉的更多,也更密。
一排排,一列列,无声矗立着。
而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
——往生堂客卿,钟离之墓。
——三眼五显仙人,留云借风真君之墓。
——三眼五显仙人,降魔大圣,魈之墓。
——往生堂贪吃客卿,若陀龙王之墓。
————.............
不仅是为了世界而战的人们,刻晴凝光等人的名字,也在其中。
在立碑人那一栏,绝大部分,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签名——胡桃。
想必是她早知往生堂传承将断,便提前为所有人,也为她自己,准备好了这最后的归宿。
易天的目光扫过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反复揉捏。
停留时间最长的,是刻晴。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猫一样灵动骄傲的少女,最终无可奈何地阖上眼睛。
“真是...都说猫有九条命,果然如此啊。”
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得几乎不成调,却不知这话是感慨,还是更深的悲凉。
每前进一步,易天都感觉自己的脚步变沉一分,这里有一半的坟茔都是衣冠冢,却仍旧寄托着往事的沉重。
他走到墓园的最前方,地势略高,视野开阔,能望见山下璃月港朦胧的轮廓。
此处,仅有两座墓碑并肩而立,像是被特意隔开的一片小小净土。
其中一座,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
立碑人——挚友,荧。
没有冗长的生平,没有华丽的墓志铭,只有最简单的身份,和一个同样简单的署名。
干净,利落,带着她一贯的的风格。
“对不起...阿桃。”易天慢慢跪了下来。
易天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嘶哑,陌生。
他慢慢屈膝,跪倒在那冰冷的石碑前,青石的寒意透过衣料,瞬间浸入膝盖,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墓碑的表面。
粗粝的刻痕摩擦着指腹,每一道笔画,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少女最后的故事。
此刻,他或许明白了一点,为何古往今来,总有人说...
王座,是孤独的。
长生,从来都不是恩赐。
它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眼睁睁看着一切温暖羁绊被时光洪流无情卷走,自己却被遗留在空旷岸边、独自面对永恒荒芜的...最残酷的诅咒。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笔记。
他想翻开它,渴望却又恐惧。
指尖搭在书页边缘,却重若千钧,无论如何也无力掀开那薄薄的一层。
他诧异的微微睁大眼睛,因为易天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不仅仅是手。
他的心,他的灵魂,仿佛也在这本小小的笔记面前,畏缩起来。
这种情绪...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如此...令他无力招架。
在此之前,无论是得知哪位故人离去的消息,即便悲伤,他也总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一切痛楚沉入心底最深的寒潭。
可现在,这寒潭决堤了。
呆呆地跪了半晌,山风拂过他的发梢,带来远处孩子们嬉戏的模糊声响,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阳光移动,将他跪着的身影拉长,紧紧贴在胡桃的墓碑上。
最终,易天缓缓收回了手。
他放弃了。
他在害怕。
害怕那书页间封存的,是她积攒了数百年、未曾寄出的思念。
是她从一个活泼少女,渐渐变得沉默的日记。
是她生命最后时刻,可能留下的、对他迟到五百年的埋怨。
他害怕自己打开之后,那些被时光发酵了如此之久的情感,会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击垮他的心防。
他承受不住。
至少此刻,他承认自己承受不住。
于是,易天将这本笔记放在了了胡桃的墓碑前,用岩元素构建出了一个小盒子,固定在了她的墓碑前。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力气,目光有些涣散移向了旁边那另一座墓碑。
目光触及碑文的刹那,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住。
——被世界遗忘的人——易天。
立碑人——挚友,荧。
立碑人——挚友,申鹤。
立碑人——挚友,甘雨。
立碑人——....
最后一行,字迹与胡桃墓碑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刻得更深,更用力,仿佛倾注了雕刻者全部未尽的滚烫情感。
——爱人,胡桃。
简简单单两个字。
少女所有未曾言明的朦胧心事。
那些刻意亲近却又强装自然的打闹,那些灿若星辰却又偶尔闪躲的目光,那些玩笑般说出的“陪我一辈子”的戏言背后,可能隐藏的真实期待....
所有被时光掩埋的蛛丝马迹,所有被他当年无意忽略的细碎片段……
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彻底串点燃、升华。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猜测,不再是事后的恍然。
它们化作一颗跨越了五百多年光阴、姗姗来迟的子弹,以最无情的方式,于此刻,正中靶心。
狠狠击穿易天自以为早已坚硬如铁的心脏。
轰——
无声的轰鸣在他脑海中炸响。
万般思绪,如潮水般咆哮翻涌,却又在冲到喉间时,冻结成冰块,堵塞住所有宣泄的出口。
万语千言,此刻唯余一片空白与冰冷。
最后一根稻草,带着爱人二字千钧的重量,轻轻落下。
这一刻,堤坝彻底崩溃。
心底压抑的不敢面对的悲伤,如同潮水,无法抑制漫过理智的防线,从眼眶中溢出。
无爱之人,却曾妄想怜悯世间一切有情众生。
当悲伤成为生命中唯一的主色,易天...
你,真的明白她们的心意了吗?
“对不起...”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声音破碎。
“对不起......”
重复的低语,带着无尽的茫然。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入发间。
大脑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至极的刺痛,仿佛有无数钢针在搅动。
拥有世间最强悍躯体的他,此刻竟然抑制不住地出现了耳鸣,尖锐的嗡鸣声盖过了山风,盖过了心跳,仿佛要撕裂他的鼓膜。
然后,在那片尖锐的空白与嗡鸣中,一道道清晰无比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光帷幕,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砸在他的耳畔,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我叫胡桃!胡吃海喝的胡,桃…当然是桃子的桃啦!现在本堂主正式宣布,你,就是我往生堂的未来顾客了!跑不掉的!
“什么是爱...”他喃喃自问。
——走嘛走嘛!老闷在不卜庐干嘛?本堂主带你去天衡山看落日,那边的落日,配得上本堂主新写的诗!
“我分不清楚......”混乱的思绪在挣扎。
——诶诶!小易子,你看本堂主戴这个戒指好不好看!
“可...”
——小易子!
“可我...”
————小易子!海灯节快乐!明年、后年、大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要一起过哦!拉钩!
————小易子,陪本堂主去发往生堂优惠券嘛!你往那儿一站,保证销量翻倍!...哎呀,别板着脸嘛,笑一个!
——小易子。
——太阳...好像要下山了。
————我...好像有点累,不能...不能再等着你了啊。
最后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不舍。
数不清的声音与回忆,在这一刻涌入脑海。
那个曾孤高自傲、淡漠行走于世间的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东西从眼眶中汹涌而出的滚烫温度。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墓碑前的石板上,溅开细微的水痕。
他终于崩溃,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从牙关中泄出。
“我只是...想守护好你们啊......”
他对着冰冷的石碑,对着碑上那个早已消散的名字,对着这片埋葬了所有过往与温暖的墓园,发出了最痛苦、也最无力的悲鸣。
山风依旧,松涛阵阵,无人回应。
唯有那两座并肩的墓碑,沉默地伫立在斜阳里,见证着这场迟到了五百年的领悟与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