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宁荣街上。
忠顺亲王李洵的迎亲仪仗逶迤而来,端的是一派皇家气象。
朱轮华盖的车驾在前,八对金瓜钺斧的仪卫开道。
后头跟着二十四名绛衣太监,手捧金炉、香盒、拂尘等物。
再往后才是鼓乐班子,把整条街都烘得热热闹闹。
街两旁早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虽说清了闲杂人等。
但管不着人家在街边上探头探脑。
百姓们踮着脚、伸着脖,啧啧称羡,忍不住就低声议论起来:
“瞧瞧,这位就是忠顺王爷迎娶贾侧妃的阵仗,真真是气派啊。”
“啧,听说这位爷脾气可不大好……胜在脸好看。”
“侧妃就那么大动静,将来正妃是何等风光,也不知是哪家勋贵千金有此福气。”
李洵舒适地坐在车轿中,面上挂着三分慵懒笑意,掀开帘子一角漫不经心地扫过街景。
已经到宁荣街了呀。
想到即将入府的金钗,他笑意深了几分,只是这笑意在瞧见街口那抹深青官袍时瞬间又淡了下去。
刑部左侍郎陶少杰,正肃立在宁荣街石牌下。
他见李洵仪仗渐近,忙自整了整官袍趋步上前,在道旁躬身长揖:
“下官刑部侍郎陶少杰,见过王爷千岁。”
仪仗队略略一顿。
前头开路的王府属官刘长史一勒缰绳,那匹枣红马打了个响鼻,立即停下步子。
刘长史眯眼打量陶少杰,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位刑部官员刘长史也认得。
他得空就去六部转悠。
就属于刑部脖子最硬,最难打通收买了。
故此见到陶少杰,刘长史的语气多多少少带点阴阳怪气。
“哟,这不是陶侍郎么?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莫不是也想来讨杯王爷的喜酒喝?”
今日是我家王爷大喜日子,竟拦在迎亲道上,不是触霉头是什么?
陶少杰脸色不变,只又拱手一礼,严肃道:
“下官确有急事,需即刻禀报王爷,事关重大,不敢耽搁,还请刘长史通传。”
刘长史眉梢一挑,正要再刺他两句,身后已传来李洵懒洋洋的声音:
“让他过来。”
陶少杰快步走到李洵马前,再次深揖到底:“王爷。”
李洵坐在车轿里,不咸不淡地问:
“陶大人,孤今日大喜,迎亲的吉时可是钦天监算好的。
你非得这时候拦着孤的仪仗,是觉得孤脾气太好,还是你刑部的门槛太硬,想试试孤的巴掌响不响?”
这话已是极重。
陶少杰背脊微微一僵,却仍维持着躬身的姿势。
他可没胆子在亲王迎娶侧妃的节骨眼上封锁荣国府,给李洵添堵。
虽说刑部历来执法严明,刚正不阿,是最不能徇私枉法的部门。
不过。
话又说回来了。
法理不外乎人情,刑部也不是不懂的变通。
“王爷息怒。下官岂敢冲撞吉时?
实是事出突然不得不报,荣国府承爵的一等将军贾赦,不久前暴毙了。”
“谁?”
李洵坐在车轿中顿住了。
“贾赦,贾恩侯。”陶少杰抬起头,脸色凝重:
“下官接到线报时,人已没了气息,其屋内有一姬妾名秋彤者,悬梁自尽,疑似弑主。”
陶少杰补充道:“当时,是个小叫花儿递的匿名条子。”
李洵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眸子,倏地眯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轻轻掀开车帘,目光越过陶少杰的脸。
贾赦死了?
死在这个节骨眼上?
李洵心下瞬息转了几转。
贾赦其人,他素来看不上眼。
留着也是给贾家招祸。
死了,于他、于贾家、都未必是坏事,至少能给他省心。
毕竟两家结了亲,他就有责任管着贾家,乃至整个四大家族。
可偏偏死在今日。
就让他很不舒服,怎么着也是头一遭正式娶亲纳妾。
他李洵纳侧妃,贾府嫁女,这是京城皆知的喜事。
若此刻传出贾府承爵人暴毙,姬妾弑主的丑闻………
这喜事还办不办了?
他忠顺亲王的脸面往哪儿搁?
元春还没过门,就先背了个丧门星的名声?
更紧要的是刑部已经知道了。
是哪个王八羔子跑去给刑部通眼儿了………
陶少杰能拦在这里禀报,就意味着刑部的人恐怕已经进了贾府。
想到这里。
李洵那臭脾气噌地就窜了上来。
他忽然一探身,右手快如闪电般挥出。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陶少杰的脸上。
陶少杰的官帽也随之应声飞起,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咕噜噜滚到路边的水洼里。
陶少杰被打得头一偏,脸火辣辣的疼,官帽飞了,发髻也散乱下来几缕。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臊的。
旁边刘长史眼睛一亮,差点喝出彩来。
哎呀,这手法,这力道,这干脆利落的劲儿。
瞧着就亲切!
“陶少杰。”
李洵收回手,声音冷冷的笑道:
“你是觉得孤好性儿,还是觉得孤今日穿了吉服,就提不动刀了?
贾府满门宾客,孤的准侧妃正在里头梳妆待嫁。
你让刑部的人这时候进去查验命案,是存心想让全京城看孤的笑话,看贾府的笑话,是不是?
孤给你一巴掌都是轻的,让你醒醒猪脑袋,贾赦噶,嗯……贾赦死了,关孤迎亲何事?”
陶少杰鬓角渗出冷汗,也顾不上去捡官帽,忍着羞辱,急急解释道:
“王爷明鉴,下官已嘱咐同僚从角门潜入,只是做初步查验。
绝不敢张扬惊扰喜宴,下官来此,目的正是想着先禀明王爷,请王爷示下……”
“示下?”
李洵打断他继续冷笑。
那笑容看的陶少杰脊背发寒。
“好,孤就给你示下,这件案子,从现在起。
“孤接手了!”
陶少杰猛地抬头,脱口道:
“王爷,这,这不合规矩,命案侦缉乃刑部职责所在,王爷虽尊亦不可……”
“规矩?”
李洵缓缓坐直身子,在轿子里目中无人地抬高下巴俯视着他。
“陶侍郎,你告诉孤,是我李氏皇族更懂大顺朝的规矩,还是你刑部更懂?”
“荣国府功勋重臣,世袭罔替的国公门第,今袭爵人贾赦横死已不单单是一桩刑案。
更关乎朝廷体面、勋贵法度、孤……奉皇命总理宗亲勋戚事宜。
掌宗人府宗人令一职,难道还不够资格,与刑部会同彻查此案么?”
“宗人令?”陶少杰瞳孔一缩,愕然失声。
宗人府。
那是掌皇族属籍,修纂玉牒,序录子女嫡庶、名讳生辰,办理宗室生死、婚嫁、爵禄等事。
宗人令例由亲王兼领。
那都是李洵一群哥哥没死之前的事儿了。
后来由皇帝直领。
何时落到了忠顺王头上?
且听这意思,连勋贵事务也划归宗人府协理了?
若果真如此。
忠顺王插手贾赦之案,倒也不算全然僭越,至少有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李洵却不给他细思的工夫,放下帘子,正经道:
“听着,贾赦的尸身与相关人员立刻给孤悄没声地挪回刑部衙门去。
今儿孤要进荣国府喝喜酒,娶新人,眼睛里见不得半点晦气。
若让孤瞧见你们刑部的人敢在贾府里头晃悠,搅了孤的喜事………
孤就唯你刑部全体是问,到时候可别怪孤只是问候你祖宗十八代那么简单了。”
说罢。
李洵也不管陶少杰青红白的脸色,下令迎亲队伍继续前行。
仪仗再次启动。
鼓乐声重新响起,欢腾热闹,仿佛方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
只有陶少杰僵立在原地,看着那顶躺在泥水里的官帽。
半晌。
他才抹了把脸,赶紧上马往荣国府赶过去,必须要在李洵到达之前。
……
东路院内。
气氛却比陶少杰这边更加凝滞。
院里的丫鬟小厮,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贾珍、贾琏、王熙凤、李纨四人站在廊下,皆是脸色惨白。
贾琏两腿发软,几乎要倚着柱子才能站稳。
他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块盖着白布的人形,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
一会儿是曾经秋彤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媚态,替他整理衣襟时那温顺羞涩的眼神。
一会儿又变成吊在梁上,死不瞑目,总感觉秋彤在瞪着自己的可怖景象……
“琏二爷,琏二爷?”
刑部派来的吴主事见贾琏神思不属,不由提高了声音。
“下官再问一次,贾将军今日可曾与何人起过争执?
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您最后见将军时,他是何状态?”
贾琏一个激灵,慌忙收回思绪,额上冷汗涔涔:
“没、没起争执……老爷今日心情尚可,还吩咐我张罗二妹妹迎春的婚事,说是,说是要寻个好人家……”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忽,不敢看那吴主事的眼睛。
“我陪着老爷说了会话,便去前头帮忙招待宾客了,走时,老爷还好端端的。”
他终究没敢提贾赦许诺事后东路院的东西随他挑,更半个字不敢牵扯自己与秋彤的私情。
王熙凤在一旁冷眼瞧着,见贾琏这般窝囊模样,心下又是鄙夷又是烦躁。
她强压下心头惊悸,上前半步,对吴主事福了一福,却已竭力维持着镇定:
“吴大人,依民妇愚见,此事脉络倒也清晰。
秋彤乃大老爷跟前得用的侍妾,许是平日积怨已深,今日不知何故骤然发作,竟行了弑主之大逆。
事后自知罪无可赦,便悬梁自尽了,只是……
”她顿了顿,眉间蹙起忧色,也是在拿李洵打面子功夫:
“今日实乃我们家府大姑娘出阁之吉期,王爷仪仗转眼即到。
若此事张扬开来,冲撞喜事,恐非但贾府颜面尽失,便是王爷那边也不好交代。”
李纨也在一旁捏着帕子,小声补充道:“是、是啊……我与凤丫头闻讯赶来时,门虚掩着。
就看见秋彤吊在那儿,大老爷瘫在椅子里……在没旁的什么可疑了。”
吴主事一边听,一边命身边的书吏飞快记录,闻言点了点头。
又问了些细节。
诸如贾赦平日待下如何。
秋彤近来可有异状,可曾见外人进出等等。
正问询间。
旁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去验尸的仵作老宋走了出来。
他面色凝重,走到吴主事身边,低声禀报:
“大人,初步查验已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老宋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淡无波。
“女尸,年约二十许,确系缢死。脖颈索沟呈马蹄形,斜向上延伸至耳后,符合自缢特征。
他顿了顿,继续念道:
“体表新旧伤痕遍布,鞭痕、拧伤、针刺、灼烫,伤痕层层叠叠,新旧交错,最旧者恐有经年之久。”
吴主事挑了挑眉。
这些勋贵之间辱骂殴打姬妾都是常事,却令他嗤之以鼻。
老宋继续道:“查验其口鼻,发现咽喉上段有新鲜刮擦伤,疑似吞咽硬物所致。
以手探之,喉管处似有梗阻,硬物未达胃部。”他抬眼看向吴主事。
“若要确证是何物,需剖喉查验。”
“至于男尸。”老宋翻过一页记录。
“年约五旬,体表未见明显新增外伤,亦无挣扎搏斗痕迹。
然面色紫绀,眼结膜有出血点,符合窒息征象。
鼻腔内残留少量棉絮,与现场寻获的此方锦帕材质相符。”他示意旁边差役递上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
“帕上沾染呕吐秽物及数根短须,经比对,与死者下颌须发一致。
初步推断,死者系被人以此帕捂住口鼻,致窒息身亡。”
贾珍听到这里,已是面无人色,颤声问:
“这查验是否已毕?我叔叔他好歹是一等将军,身后总要留个全尸啊。
这剖喉开膛之事秋彤那小蹄子就够了,我叔叔是否,是否可免?”
他言下之意,既然秋彤弑主证据确凿,何必再细究那喉中硬物?
王熙凤也强笑着帮腔:“是呀,这案情既已明了,不过是奴才弑主,依律处置便是。”
她心里想的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把场面圆过去才是正经。
李纨则只是捏紧了帕子,嘴唇轻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她性子本分,这等骇人场面已是吓破了胆,只盼着快快了结。
老宋却皱了皱眉,看向吴主事:
“大人,咽喉异物颇为蹊跷,或与案情有关。”
就在这时。
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
却是东路院小厮潘又安,正领着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进来。
正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刑部侍郎陶少杰。
“陶大人!”贾珍连忙迎上去想要客套几句。
陶少杰却看也不看他,也顾不得喘匀气息,劈头就对吴主事道:
“记录可完备了,现场可都勘查仔细了?”
吴主事一愣,忙躬身:
“回侍郎,初步记录已毕,尸格也已填好,只是这女尸喉中异物……”
“暂时不必验了!”
陶少杰一挥手,打断:“即刻收拾一应物证,将两具尸身妥善装入敛车。
速速撤回刑部衙门,要快,悄无声息的,不许惊动前头宴饮。”
“啊?”吴主事与老宋都愣住了。
这般急迫却是为何?
他们只是在东路院这里静悄悄办案。
又没有大张旗鼓。
陶少杰额上青筋直跳,刚才挨了一巴掌,火气也很大啊:
“王爷的仪仗已到府门前了,王爷亲口下令,今日一切以喜事为先。
谁敢泄露半点风声,搅了王爷的兴致,唯我们是问!你们有几个脑袋?!”
王熙凤心思转得最快,立刻道:“既如此,一切但凭陶大人安排。贾府上下,必当配合。”
她说着,暗暗踢了还在发愣的贾琏一脚。
贾琏这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是、是……全凭陶大人做主。”
陶少杰哪有心思跟他们客套,连声催促手下。
刑部诸人顿时忙碌起来。
收敛尸身、包裹物证,方才还阴气森森的东路院正房,便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和梁上那截断了的白绫。
两具盖着白布的尸身被迅速抬上候在角门外的黑漆敛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荣国府。
几乎就在敛车拐出街角的同一时刻。
李洵浩浩荡荡的迎亲仪仗,堪堪停在了荣国府正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