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省委大院里的喧嚣终于彻底退去,只剩下几盏路灯散发着清冷的光晕。
一号楼副书记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像是一只警醒的眼睛,注视着这座沉睡的城市。
祁同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并没有处理文件。他的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烟灰缸里堆着几个烟蒂。
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
从上午大礼堂里的雷鸣掌声,到下午接连不断的祝贺电话,再到刚刚才送走的最后一波“汇报工作”的厅局长,耳边充斥的全是溢美之词。
“众望所归”、“汉东脊梁”、“英明神武”……
这些词汇像是一团团五彩斑斓的泡沫,漂浮在空气中,美丽却虚幻。
如果换做年轻时的祁同伟,或许早就飘飘然了。但经历了生与死、荣与辱的淬炼,现在的他,只觉得吵闹,甚至觉得——危险。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屋内的烟草味,也让他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稍微舒服了一些。
“叮铃铃——”
桌上的那部红色保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在寂静的深夜里,这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祁同伟转过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那一瞬间,他原本有些疲惫的神情立刻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
他快步走过去,拿起听筒,声音沉稳而恭敬:
“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儒雅,却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通透。
“同伟啊,没打扰你休息吧?”
是高育良。
“没有,老师。我也刚忙完。”祁同伟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苦笑,“或者说,刚把人都送走。”
“呵呵呵……”高育良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现在的省委大院,比以前热闹多了?门庭若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啊。”
祁同伟叹了口气:“老师,您就别取笑我了。这一天下来,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说实话,比去海州抓赵瑞龙还累。”
“累是对的。”高育良的声音渐渐收敛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同伟,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首先是祝贺。省委副书记,这一步跨出去,你就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了,离那个位置,也只有半步之遥。作为老师,我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
“谢谢老师栽培。”
“哎,别说这种客套话。你能有今天,靠的是你自己的拼杀,是你拿命换来的。”高育良停顿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低沉,“但是,同伟,祝贺的话,今天你应该听得够多了。老师今晚打这个电话,主要不是为了祝贺,而是想给你泼一盆冷水。”
祁同伟神色一凛,站直了身体:“老师,您请讲。我洗耳恭听。”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沉默,似乎高育良在斟酌着措辞。过了片刻,那个充满哲理的声音再次响起:
“阳明先生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过。”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祁同伟握着听筒的手微微一紧。
“赵瑞龙是山中贼,赵立春是山中贼,甚至那个已经被你斗走的张志坚,也是山中贼。这些贼,虽然凶猛,虽然狡猾,但你看得见,摸得着。你有‘天网’,有法律,有沙瑞金的支持,你可以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事实证明,你干得很漂亮。”
“但是,同伟啊,接下来的路,你要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明火执仗的敌人了。”
“你要面对的,是‘心中贼’。”
祁同伟沉默着,他在咀嚼这三个字的分量。
高育良继续说道:“什么是心中贼?是傲慢,是懈怠,是贪婪,更是……在赞歌声中的迷失。”
“以前你是政法委书记,是‘刀’,大家怕你,敬你,是因为怕被你伤着。那时候,他们是躲着你走的,或者是想方设法要折断你这把刀。那种时候,你的警惕性是最高的,你的斗志是最旺盛的。”
“但现在不同了。”
“你现在是副书记,是未来的接班人。你手里的权力,不仅仅能杀人,更能活人,能让人升官发财。于是,那些曾经怕你的人,现在会变着法地来‘爱’你,来‘捧’你。”
“他们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会把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吹得天花乱坠。他们会用最温柔的陷阱,最甜蜜的毒药,来腐蚀你的意志,软化你的骨头。”
“同伟,你要记住:捧杀,往往比棒杀更致命。”
祁同伟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高育良的话,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这一整天感受到的那种莫名的不安。
白天那些热情的笑脸,那些阿谀奉承的话语,此刻在他脑海中回放,竟然变得如此狰狞可怖。
“老师,我明白了。”祁同伟深吸一口气,“您是怕我飘了。”
“我是怕你孤独。”高育良叹息道,“在这个位置上,你是孤独的。你不能跟下属交心,因为他们都在算计你的权力;你不能跟同僚推心置腹,因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你甚至……不能跟沙瑞金完全毫无保留,因为他是班长,你是副手,君臣有别。”
“你必须学会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必须学会在这漫天的赞歌声中,保持绝对的清醒。”
“这种孤独,比在孤鹰岭上还要冷,比在缉毒一线还要险。”
祁同伟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
“老师,我不怕孤独。”
“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在那个小山村里被人看不起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在大学操场上那一跪的时候,我是孤独的;我身中三枪的时候,我也是孤独的。”
“我已经习惯了。”
祁同伟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金石之音。
“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让我变成第二个赵立春,想让我变成他们的保护伞。但他们打错算盘了。”
“我祁同伟这辈子,跪过,哭过,唯独没有怕过。”
“这‘心中贼’,我也一定要破给他们看!”
电话那头,高育良沉默了许久,随后发出了一声欣慰的笑声。
“好!好一个不信邪的祁同伟!”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看来,汉东的这潭水,你是真的能镇得住了。”
“行了,早点休息吧。来日方长,路还远着呢。改天我去京州,咱们师生俩再好好喝一杯。”
“老师保重。”
挂断电话,祁同伟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重新走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幅字上。
“胜天半子”。
那是他曾经的野心,也是他曾经的执念。
但现在,看着这四个字,他有了新的感悟。
所谓的“胜天”,不是要战胜谁,也不是要凌驾于谁之上。而是要战胜自己心里的那个“贼”,是要在这充满了诱惑与陷阱的官场中,守住那最后的一点底线和本心。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
烟草的味道让他更加清醒。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这省委大院的门槛,会被更多的人踏破。
更多的笑脸,更多的赞歌,更多的“糖衣炮弹”,正在路上。
祁同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来吧。”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我都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