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拿讲稿。
他走到讲台前,双手撑在桌沿上。那个并不高大的身躯,此刻在灯光的照射下,竟投射出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前排的所有人。
他沉默了。
一秒,两秒,三秒。
足足十秒钟,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全场。
这十秒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台下的干部们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孙昌平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只猛虎盯住的兔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不敢对视,只能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
这就是“祁同伟时代”的开场白——沉默,与凝视。
终于,祁同伟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没有扩音器里的那种失真感,而是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沉稳,冷冽,穿透力极强。
“同志们。”
“刚才沙书记宣读了组织的决定。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也感谢同志们对我的支持。”
说到“支持”两个字时,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在孙昌平身上停留了一瞬。孙昌平浑身一抖。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我没有太多豪言壮语想说。”
祁同伟顿了顿,收起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表情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肃杀。
“我只想说八个字。”
全场屏息凝神,无数只笔悬在笔记本上,准备记录下这即将在汉东政坛流传很久的“施政纲领”。
祁同伟竖起一根手指,缓缓说道:
“恪、尽、职、守。”
接着,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深渊:
“如、履、薄、冰。”
说完这八个字,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没有再画任何大饼,也没有再对任何人表示感谢。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台下,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全场愕然。
就……就完了?
没有长篇大论的“拥护”,没有激动人心的“蓝图”,甚至没有一句客套的“请大家监督”。
只有这冷冰冰、硬邦邦的八个字。
恪尽职守,如履薄冰。
短暂的死寂之后,沙瑞金带头鼓起了掌。
“好!”沙瑞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同伟同志的话虽然短,但分量很重!如履薄冰,这不仅仅是对他自己的要求,也是对在座每一位干部的警示!”
“权力是人民赋予的,是责任,更是风险!谁要是把权力当成自家的私产,当成享乐的工具,那他脚下的冰,迟早会碎!他迟早会掉进冰窟窿里,万劫不复!”
沙瑞金的这番解读,瞬间让这八个字充满了杀气。
台下的干部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但这掌声里,明显少了几分刚才的狂热,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战栗。
他们听懂了。
祁同伟不是在谦虚。他是在警告。
他在告诉所有人:连我祁同伟,坐在这个位置上,都觉得如履薄冰,都不敢有丝毫懈怠。你们这些人,如果谁还敢像以前那样混日子、搞圈子、甚至伸手乱拿,那就别怪我手里的刀不认人!
这个“新时代”,不好混了。
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
孙昌平走在最后,他的腿有些发软,扶着墙才勉强站稳。旁边的秘书赶紧扶住他:“省长,您没事吧?是不是低血糖了?”
“没事……”孙昌平摆摆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主席台。
那个“祁同伟”的铭牌,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变天了。”孙昌平喃喃自语,“以后这汉东的天,真的变了。”
……
省委一号楼,副书记办公室。
这是原来是张志坚曾经踌躇满志想要大干一场的地方。现在,它的主人变成了祁同伟。
办公室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必须要用的办公桌椅和书柜,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名贵的字画,没有紫檀的茶台,只有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那是祁同伟自己写的。
“胜天半子”。
这四个字,笔力苍劲,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却又被一种沉稳的内力包裹着,显得张力十足。
祁同伟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省委大院。
从这里看下去,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厅局长们,都变成了一个个渺小的黑点。他们忙碌,他们钻营,他们在权力的漩涡里挣扎。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黑点中的一个。
为了往上爬,他去梁璐父亲的面前下跪,把尊严踩在脚底;他去赵立春的祖坟上哭泣,把自己变成一条狗。
他曾经以为,只要爬到了顶峰,就可以把失去的尊严都捡回来,就可以肆意妄为。
但现在,当他真的站在这里,站在了汉东权力的巅峰时,他才发现,高处不胜寒。
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不是他在会上说的场面话,而是他此刻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因为他知道,盯着他的人更多了。
以前,他是猎人,盯着猎物。现在,他是狮王,虽然威风凛凛,但草原上所有的鬣狗、秃鹫,甚至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更强大的猎手,都在盯着他。
只要他露出一丝破绽,只要他稍有松懈,那些曾经的“盟友”、现在的“下属”,甚至远在京城的“对手”,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撕成碎片。
赵立春倒了,张志坚走了,但他祁同伟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祁同伟没有回头。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不是秘书,而是刚被任命为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的方志新。
“书记,”方志新改了口,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语气里满是敬重,“办公室都已经收拾好了。这是第一批需要您批阅的文件。”
他把一摞厚厚的文件放在桌上。
祁同伟转过身,看着这位跟了自己一路的老伙计。
“怎么了?有事?”祁同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祁书记,有件事我觉得得跟您汇报一下。”方志新压低了声音,“文件刚下来不到两个小时,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了。全是来祝贺的,还有……”
“还有来送礼的?”祁同伟替他说了下半句。
方志新点了点头,苦笑道:“什么人都有。有以前从来不联系的老同学,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还有几个地市的公安局长,甚至还有……几个之前跟赵家走得很近的老板,托人带话,说是想请我吃饭,给我‘压压惊’。”
“压惊?”祁同伟冷笑一声,“他们那是给自己压惊吧。怕我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他们头上。”
“是啊。而且不光是我,石磊那边,还有刚去反贪局的林峰,都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方志新担忧地说道,“书记,这帮人现在是想搞‘曲线救国’,攻不下您这座山头,就开始围猎我们这些您身边的人了。这可是‘糖衣炮弹’啊。”
祁同伟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烟,在桌上轻轻磕了磕。
“糖衣炮弹?”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团青灰色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幽深莫测。
“那就把糖衣吃掉,把炮弹打回去。”
“老方,告诉弟兄们,门不要关得太死。有人送礼,就登记造册,上交纪委;有人请客,就去,但是要带上录音笔。我们要让这帮人知道,汉东的这潭水,虽然混,但到底是谁在钓谁,还说不定呢。”
方志新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对。”祁同伟将烟头狠狠地按灭在烟灰缸里,“既然他们想玩,那我们就陪他们好好玩玩。刚上任,正好缺几个立威的靶子。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往枪口上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方志新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礼,“我明白了!”
看着方志新离去的背影,祁同伟重新走回窗前。
窗外,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这座巨大的城市,正在夜色中慢慢亮起灯火。那万家灯火,既是繁华,也是深渊。
祁同伟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号码——高育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拨出去。
这时候,老师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在那些明面上的刀光剑影,而在那些看不见的、温柔的陷阱里。
“恪尽职守,如履薄冰。”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八个字。
这不仅是说给别人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